裘四段当然没想那么多。
他可不关心一个大学社团是什么样子的,他关注的只有自己的工作。
他警惕地站在一边,看着学生们的动作,同时还在用眼角余光看着单一鸣,提防他上前。
他在脑海中回顾着天工社团的名单,一个四段的指导老师,和六个学生。
按照规矩,学生们自己讨论是可以的,指导老师讲解教导也是可以的,其他人都不能插手。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规矩,大部分时候都不会严格执行。别的不说,文安组人手有限,怎么可能对每个组织都进行随行鉴定?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但裘四段想好了,既然他现在在这里,他就要看严一点儿,绝对不能让他们随便作弊!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因为单一鸣的出现,他的想法已经有点偏颇了……
但单一鸣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点上前的意思。
裘四段扫视四周,注意到了贺家面前的文物,轻轻“咦”了一声。
贺家面前摆着一个怀表,银制的,直径约有两寸,表面有一些简单的缠枝纹路。怀表的一端挂着长长的银链。
银器在空气中很容易发黑,这个怀表也是一样。从链子到外壳,它90%的地方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少许转折的地方,露出了一抹银光,证明着它的真实材质。
裘四段眉头一皱,左右一看,找到了赖海,走到他身边小声问道:“这也是一级文物?”
裘四段对古代钟表不熟,不是很能判断它的品级。不过他很清楚,钟表修复在文物修复里属于比较难、比较特殊的一种,被列为一级文物,修复难度也太大了!
赖海迅速查了一下资料,点头道:“嗯,的确是一级文物没错。年代属于民国后期,制作的工匠不出名,材质也很普通。不过它的修复要求也不算太高,只要能清洗出原质就行了,没要求正常走钟。”
裘四段“唔”了一声,道:“这条件也不算简单了,钟表的细节太多,清洗起来本来就比较困难……”
话没说完,他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在两人对话的时候,贺家做好了全部的前期准备工作。
他在工作台上放了一张白纸,旁边摆了一些瓶瓶罐罐,还往几个玻璃器皿倒了一些浅浅的溶液。
然后,他坐下来,拿着几件工具,把怀表放在了面前的白纸上。
接着,一个零件掉了下来,又一个零件掉了下来。再接下来,零件纷纷而落,掉了一桌子!
贺家竟然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把怀表给拆了!
裘四段肩膀一耸就想上前,被赖海按住了:“裘老师,你要做什么?”
裘四段紧盯着贺家那边,低声嚷道:“我要做什么?当然是阻止他了!他怎么能这么做?就算只有一级,也是正规文物,怎么能说拆就拆?”
他的不满简直要溢出来了,但总算还记得压低了声音。
赖海叹了口气,道:“裘老师,您今天来是随行鉴定的。按规矩,您只能负责鉴定,不能插手别人的修复过程。”
裘四段“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忍不住爆出了粗口:“放屁,看着别人破坏文物,难道我也不能阻止?”
赖海说:“可是,怀表本来就是由零件组成的,只要他能还原,就不算破坏文物。”
裘四段气得脸都发红了,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放屁!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你真信他能还原?不行,这就是破坏!”
这时,苏进走了过来,轻轻按了按手:“麻烦两位安静一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正主儿来了,裘四段的怒气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他一指贺家,厉声问道:“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文物的?说破坏就破坏?”
苏进看了贺家那边一眼,有点迷惑:“破坏?我不懂您的意思。”
裘四段觉得他完全就是在装傻,差点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怀表零件,跟完整的怀表,是两码事!”
这时候他的声音有点大了,苏进皱眉,道:“我们出去说吧。”
裘四段不同意:“不行,既然我看见了,就不能让你们乱来。他不能这样干!”说着,他抬脚就要往贺家那边走。
“不能拆,那怎么修?”
苏进正要伸手阻止,旁边突然插进来一个声音。张万生背着手,打量着裘四段,轻飘飘地问他,“里里外外都脏成那样了,不拆开来,怎么清洗?”
裘四段气极了:“表面清洗就可以了,根本用不着拆开!”
张万生摇了摇头:“表面清洗?那就是样子货!”
样子货?裘四段脑子一转,突然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彻底清洗才有高分,表面清洗,五分里最多只能拿到一到两分。天工社团就是为了拿高分,在拿文物冒险!
他才要开口,苏进压了压手,冷静地制止了他:“裘老师,我明白您的心情。我知道,您是为了维护文物,是一番好意。但是——”他抬起头来,直视着这个身材高瘦的老人,斩钉截铁地道,“也请相信我们的实力。”
相信你们的实力?裘四段气得简直想笑了。
一群新手学生,连段位也没有,凭什么让人相信?
他正要冷言讥刺,碰到苏进的目光,突然一怔,说不出话来了。
苏进的眼中一丝激动也没有,目光平静而从容,带着强大的自信。裘四段不知道他这自信是从哪里来的,但在这一刻,他被完全震慑住了,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反驳。
苏进突然笑了笑,浑身的气势稍微放松了一点。他指了指单一鸣道:“您放心,不过是拆散,不是被物理破坏。实在还原不了,不是还有单七段在这里吗?”
单一鸣对古代钟表一窍不通,怀表被拆成零件了,他根本不可能还原。
他正要说话,突然碰到了苏进的目光。苏进微笑着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笑容竟然让他心里有点毛毛的。单一鸣一转头,张万生也在看他,眼神跟苏进的有些微妙的相似。单一鸣顿时打了个寒噤,挺起胸膛,抬着下巴,断然道:“是的,实在不行,我也是可以出手的。”
有一位七段背书,裘四段也不好说什么了。他的气势消了一些,过了一会儿才说:“单七段上手修复的话,就不能算成你们社团的积分了。”
苏进微微笑着:“那是理所当然。”
裘四段松了口气,退后一步,回到了原先的位置,继续耐心观看。
他目光一扫,突然有点吃惊。
刚才他一时间生气,下意识地抬高了声音。这间工作室不算大,他们的争吵和对话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对面的两个女生正惊讶地看着这边,但工作台旁边的五个学生,竟然一个抬头的也没有!
他们全部都全神贯注地做着手里的工作,好像完全没留意到这边发生的事情一样。
这种心性、这种定力……太少见了!
裘四段眯了眯眼睛,重新看向贺家。
怀表零件很多,贺家还在继续拆卸。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独特的流畅美感。
贺家向来面无表情,不管是高兴还是生气都看不出什么端倪。而现在,他的目光专注,唇边却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种感觉,就像是正在全心全意地享受着自己的工作,让人也忍不住跟着微笑起来。
裘四段注意到了他的手。
贺家的手非常好看,简直可以跟专业手模媲美。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手指的灵活与稳定性。他修长的手指像是穿花蝴蝶一样在零件中穿梭,手腕与手臂却非常稳定,一丝多余的颤动也没有。
动与静之间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裘四段越看越是吃惊。
先不说之后他能不能还原,光是看这拆卸的动作,就能看出很多东西了。
第一,他并非对古代怀表的内部结构一无所知,不然就算拆,也不可能拆得这么顺利。
第二,他的手部动作实在太好看、太稳定、太灵活了!这样一双手,可以做到多少别人以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裘四段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扪心自问,我能把手控制得这么好吗?我的手,能达到这样的灵活性和稳定性吗?
不知道这是先天生成的,还是后期训练而成的……但是很明显,不管它是怎么造成的,这都是一双为了精密工作、为了文物修复而准备的手!
看到这里,裘四段的心稳定了一点。
也许,这个学生不像他想像中的那么差。至少,像这样拆卸下来的零件,不会受什么损伤,换个有经验的修复师来还是可以还原的。
到现在为止,裘四段还是不觉得,贺家能原样还原这块怀表。
毕竟,拆好拆,想要原样装回去……那难度就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了。
这时,很多人都在看着贺家,大部分人都是一脸好奇,只有苏进和张万生一脸笃定,好像看到现在,就已经看到了结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