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开始时,苏淳风就很无奈地坐到了主席台上,最边缘。
罗同华这个老奸巨猾地位超然的教授,竟然没有往中间坐,而是挨着苏淳风坐下,主席台正中间位置的,则是三十岁的欧阳远——此人长相不那么英俊,很普通的国字脸,短短的板寸发型,体态也不那么健硕,倒是有点儿青年发福的模样,他穿着深蓝色衬衣,黑西裤,脸上挂着很朴实的笑容,不至于让人心生好感,但绝对不会厌恶他,这副形象扔到中关村大街上的人群中,十足一位普通IT工作者。
欧阳远左侧坐着的是宋慈文,这小子长相英俊,西装革履怎么看都是那种年轻有为挂钻石的佼佼者。
欧阳远右侧,是范嫣芝,身姿高挑的她一身白色休闲款运动装,显得很简练,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明显没有化妆的她天生丽质,浑身上下洋溢散发着一种仙灵般的气场,从进入会议厅那一刻,就引来在场几乎所有男性的目光。
苏淳风以前没见过李全友,也没听说过田赠、丁国立是何许人也。
至于欧阳远和范嫣芝,他听说过却也没见过,这是初次相识,刚才经过宋慈文的介绍,倒是与这几位都握手寒暄了两句,他这才知道,田赠毕业于中海复旦大学且是复旦大学第一任学生术士协会会长,丁国立则是华清大学第一任学生术士协会会长。
苏淳风坐在主席台上低着头,手拿宋慈文给他的碳素笔,在一个小笔记本上勾划着——宋慈文给他这两样东西,是让他大致地做好一个发言的草稿,发言内容没有规定,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过,苏淳风还真没在笔记本上勾划什么草稿,只是胡乱地写着字,一边思忖着待会儿说些什么。
会议先由欧阳远发言,他没去看准备好的发言稿,神情轻松,又挂着点儿略显憨厚的笑容,说了一番感谢啊欢迎啊荣幸啊之类的场面话,然后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主席台上的人物们,不过他并没有在介绍苏淳风时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带过,继而颇为动情地说道:“我们生活在了一个崭新的大时代中,我们有着不同于历史上任何时期的生活环境,我们见证了凋零百年的奇门江湖在极短的时间里复兴并走向了繁荣,而我们,将会成为奇门江湖从繁荣至昌盛,长久不衰下去的主力军!”
“奇门江湖历史以来被视为草莽之地,而在这个新的时代,草莽的字眼不适于我们这些接受过和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年轻术士。我个人感到最为荣幸的,就是在奇门江湖复兴之期,成为了最早组建的学生术士协会的一员,在罗同华教授的教导和指引下,见证并亲身参与了学生术士协会的发展、完善。那时候,全国的大学生术士很少,京大学生术士协会成立初期,只有三人,华清大学那时候好像是两人……”
一番有点儿回忆般的感慨发言结束,欧阳远在最后说道:“我希望,大学生术士协会的每一位成员,能够牢记我们肩负的责任、道义,能够在未来的奇门江湖上,尽自己的努力,并且与大家一起携手共进,让奇门江湖成为一个美好、和平的江湖,而不是历史上争斗频发、祸乱世间的草莽存在……谢谢大家。”
掌声四起。
接下来是田赠、丁国立两人分别发言。
他们的发言内容与欧阳远大同小异,无非就是身为最早那批学生术士协会的成员们,讲述当初进入协会时的迷茫、欣喜、激动,然后怀揣梦想,努力参与其中,完善条例等等回忆,还有自然是展望未来,大家要怎么怎么样为我们的奇门江湖发展尽心尽力,为了使奇门江湖的明天更加美好繁荣,我们应该怎么怎么做……
范嫣芝则是代表了大学生术士协会成立后第二批会长们发言,先是认可并感激了学长们付出的努力和获得的成绩,再就是讲述她的一些回忆。
之后当然也要展望一下未来。
范嫣芝发言结束,罗同华和李全友相互礼让一番后,由李全友代表官方先发言。
从李全友言辞的犀利,以及其发言时手部动作的频繁和其严峻凌厉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此人在管理大学生术士协会,乃至于协助官方部门监督奇门江湖人士方面,是属于强硬派的激进人物,动则就是惩罚、扫除、警告之类的词汇脱口而出,一副杀气腾腾的凶悍狠戾模样。苏淳风不由得惊愕和庆幸,还好自己没选择去南方上大学,不然的话遇到李全友这号人,自己恐怕早就被直接抹杀了。
两者一比较,苏淳风顿时觉得与自己玩心机多次的罗同华教授,其实也不那么老奸巨猾,相反还有点儿可爱的意思了。
台下,亦是一片肃穆的沉寂。
从这些来自于全国各地的奇门江湖俊杰们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来,对李全友此人,绝大多数学生术士都抱着极大的警惕和敬畏心理。当然也有极个别人面露冷笑或者不屑,甚或是抵触表情的,例如纵萌这家伙,甚至于还敢目光冰冷地与充斥着肃杀之意的李全友直接对视,毫不相让。
李全友发言后,众所周知专注于奇门江湖文史研究和撰写的罗同华教授面带和蔼微笑地开口发言了:
“各位来自于五湖四海的同学你们好,我很高兴能够参加这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全国大学生术士代表—大会,就像刚才欧阳远所说,这次会议堪称前无古人,要知道,历朝历代的太学院、书院里,可是没有术士的。”
台下学生们不禁发笑,还是罗教授说话中听,神情语气都那么和蔼,还带有暖意融融的轻松幽默感。
“新时代嘛,各个社会阶层、群体的形式都必然要有改观,要有新的风貌,当然了,正如大家这段时间以来都知道的,国家认可了奇门江湖的存在,尊重奇门江湖的传统规则,虽然……这些所谓的传统规则其实大多都是口口相传,没有白纸黑字写下来,所以难免会有许多陋习,或者是人为钻空子,甚至干脆不去遵守规则的现象发生。而凋零百年的奇门江湖从复兴到繁荣,至今不过短短二十载,速度快得惊人,但想想我们整个社会各方面的发展速度,也就不足为奇了。发展得快,规则的完善就有些跟不上,这些呢,就需要我们大家的共同努力了,集思广益嘛。”
“前段时间奇门江湖上传得轰轰烈烈的大事件,莫过于撞山门和龙蜇门之间的激烈冲突,导致了多么严重的后果江湖上亦是众说纷纭,真实的情况我在这里不方便对大家讲,大家也没必要去知道,因为没什么意义。好在是,经过多方的调解说和,两派之间与前些时日已经达成了和平协议,不再继续斗下去。这次的冲突,是奇门江湖复兴繁荣之后,奇门江湖上第一次出现门派之间的大规模争斗,也给我们大家提了个醒,社会在发展,在进步,但相应的也会滋生出太多容易引发矛盾并导致激烈冲突的因素,那么,当面对这种矛盾因素出现的时候,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答案是,我也不知道。”
“因为我不想去说一些冠冕堂皇却不切实际的话,奇门江湖嘛,有各种利益矛盾引发的冲突,有因为切磋、比试结下的仇恨,有一些无法预测防范的突发性—事件导致的斗法,也有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等等。但我还是要强调并劝告恳请大家,江湖事虽说江湖了,可是在面对矛盾出现的时候,大家一定要保持最高的理性的克制,因为你们不是普通人,术法高手一旦发生正面的冲突斗法,引动天地异象,就有极大的可能会伤及普通人,危及社会的平安状况,到时候法律就必然要出面干涉。同时,冲突不可避免地会伤及到自身,甚至会影响一辈子……我们有句俗话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一旦双方结下极深的仇怨,就很难了结,斗来斗去,到最后对谁都没有好处。”
……
一番很诚恳的劝诫话语之后,罗同华话锋一转,微笑道:“当然,既然是江湖就无法完全避免恩怨情仇,奇门江湖如果没有斗法似乎显得太过平淡,不让斗法更是不近情理不切实际。于是这种情况下,就难免会出现正义与邪恶、好与坏、对与错的区分,那么怎么样是好,怎么样是坏,怎么样区分是非对错,这对于整个人类社会来讲,其实都是一个很复杂的哲学命题,我不擅长这方面的理论分析,所以只能简单通过一些事例的讲述,希望大家能够从中自我去学习、分析、揣摩。”
“在龙蜇门和撞山门之间的冲突爆发前,奇门江湖上一年多来最轰动的消息和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人,大概就只有我旁边这位同学,现任京大学生术士协会会长的苏淳风,分别于去年夏天和冬天,还有今年初春时,做的三件事,轰动了整个奇门江湖啊。我在这里,不好对他所做的这几件事情做出对错好坏与否的定论,也不想去引用江湖上传播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流言去叙述什么,所以,接下来就由他这位当事人,自己讲讲吧。其实对于这几件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也很好奇。”
说到这里,罗同华扭头微笑着对苏淳风说道:“淳风,没问题吧?”
台下立刻响起了学生术士们热烈的掌声,是因为罗同华轻松且平易近人略带风趣幽默的讲话,也是因为苏淳风这个突兀崛起在江湖上,让这些同样年轻优秀的学生术士们格外好奇的家伙,要发言了——大家都在想象并希冀着,苏淳风会怎样去讲述他连续经历的三起轰动江湖的事件,一次彰显了他的侠肝义胆,一次显示了他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儿女情长,一次又有点儿为国争光的壮怀激烈,那么,他又会以怎样的心态,去当众自我评价所作所为的是非对错呢?
苏淳风趁着下面掌声未落,侧头小声对罗同华埋怨道:“罗教授,您这是赶鸭子上架,倒是提前打个招呼让我准备一下啊。”
“别紧张,放开了说。”
“那我说这些都是你教唆的行不?”
“你敢!”
苏淳风撇撇嘴,刚才自己一番斟酌考虑全都白费功夫了,此时会议厅内热烈的掌声稀落继而安静下来,他脸颊泛红有些腼腆地挠了挠头,稍作思忖后,双手抱拳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用拳头掩住嘴轻咳了两声,讪笑着尴尬道:“其实……我真不知道他们会这么坏,提前不告知一声,就把我给安排在了主席台上。”
台下稍稍安静了一两秒钟,继而爆发出哄然的笑声。
苏淳风这家伙,太有趣了。
大家都清楚,苏淳风口中的他们,指的自然是主办此次代表—大会的欧阳远、范嫣芝、宋慈文等人,尤其是罗同华和李全友这二位。
“所以我提前一点儿都没准备,更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趁着别人发言的时候偷偷打了点儿腹稿,结果被罗教授这突然递过来的接力棒给搞懵了,就为这一点,我也得当着大家的面,向罗教授表达一下不满。更何况,罗教授竟然要让我讲述那几件破事……涉嫌侵犯了我的隐私权,是吧?”
台下的学生术士们再次笑了起来,间或还有起哄的声音。
罗同华笑道:“明星还有资格谈隐私权?”
年轻的学生术士们更乐了,台下闹哄哄得像是集市一般,谁都没想到这一老一少竟然会在台上当众打嘴仗逗趣。
“唉,人在屋檐下啊。”苏淳风苦兮兮地感慨了一句。
学生们乐得更欢。
等渐渐安静下来后,苏淳风神色间已经抛开了之前的尴尬和腼腆,神色轻松地笑着说道:“在讲述那三件令我很是苦恼的破事之前,我想先和大家简单说说我的过往,不然的话,我很担心会场中有人会冷不丁地施术打击我……毕竟,奇门江湖上有传言说,我是诡术传承者,人人得而诛之。”
台下再次响起一阵笑声,这时候,已经没人再怀疑苏淳风是诡术传承者了。
苏淳风微笑着讲述道:“还有传言说,我是山门中人下山,这顶帽子高,漂亮,我挺喜欢戴的。但说实话,我只知道自己修行的术法,叫做中天秘术,是不是传自于山门,不知道,当然,我还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出家人。”不待大家笑着起哄,苏淳风就流露出了回忆和伤感的表情,接着说道:“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庆幸,还是应该可怜自己,在修行的天赋和所修行术法的精绝方面,我不会妄自菲薄,但我真的很可怜,我找不到自己的师父,他老人家如闲云野鹤般,一点儿都没有作为师父的觉悟,以近乎于仙人之能授我术法于心,然后飘然而去,不闻不问……那几年,身在穷乡僻壤之地的我刚上初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又偷偷修行着术法,那时候,我不认识任何术士,以为自己独一无二,也因为自己能使用术法私下里沾沾自喜,但又战战兢兢。”
“当我第一次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其他术士时,我没有惊喜,只是无奈又愤怒地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安危,施术杀人了。很幸运的是,那时候的我修为不高,想要加害我家人的术士,修为也不高,而我恰好比他高。”
“事后,我很害怕,我想这个世界上肯定还有比我术法修为高的人,我的师父不管我了,但被我施术杀死的术士,他的师父如果找来了呢?”
“这样的担心和害怕,似乎被冥冥中的上苍察觉,老天爷丝毫不介意让我的担心害怕化作现实,于是在我上高中时,不巧就偏偏遇到了一位修为极高的术士,起初我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位术法修为极高的术士,天真单纯还有着少年人一腔热血的我,只是以为有宵小邪物在学校里作祟,所以我施术驱邪,却搅乱了那名邪恶的术士想要汲取女生灵魂的术法。但我很幸运,在那个邪恶的术士打算报复我的时候,正巧有一位代表着正义的大师出现,并施术击杀了那个邪恶的术士……唔,这位正义的术士想必有些同学听说过,我老家平阳市西山县的龚虎大师,绰号邪不倒。”
“再后来,我帮助一位同学医治了她爷爷遭遇邪物侵体的病症,但没想到这后面是有术士在作祟,那位术士想要杀了我灭口,我无奈反抗将其击杀。唔,还是很幸运,那家伙修为不如我,而正因为这个家伙的死亡,才引发了去年夏天我与迟一正的对决,因为死去的那个术士,是迟一正的徒弟。”
台下,安安静静。
大家都在认真地听苏淳风慢条斯理简单又真实的讲述,他们能够从苏淳风流露着淡淡伤感的语气和表情中,体会到苏淳风当初孤独修行术法,沾沾自喜又战战兢兢的心理矛盾,体会到他的迷茫和困惑,体会到他施术杀人时的无奈和杀人之后的恐惧与担忧——他是一个孤独无助的术士,他甚至当初都不知道有奇门江湖的存在。
他幸运,天赋绝佳修行过程中无人指导却青云直上,三次面临危机,恰好其中两次对手不如他修为高,另一次又有邪不倒龚虎出手相助。
他可怜,因为他很迷茫,内心充斥着恐惧和担忧。
已然在演技上驾轻就熟的骗子苏淳风,继续扮演着原本对奇门江湖一无所知,懵懂幸运又可怜但运气逆天的天才少年成长至今的主人公角色,不急不缓地讲述着一件件真实的过往,不详尽,刻意避免了许多不能讲述的细节。
接下来自然是无比倒霉可怜地遇到了青鸾宗宗主锁江龙纵仙歌的徒弟迟一正,但又无比幸运的是,迟一正找到他的时候,他的修为在两年时间里突飞猛进已经能与之一战了——那时的苏淳风,已经知道了奇门江湖的存在,已经在京大认识了许多学生术士,并且被提名开学后就任职京大学生术士协会的会长。
再之后是遇到了万连胜。
他没去讲述自己被警察抓,被批捕关押进看守所的事情,因为那太敏感——虽然他知道,大家都很想听,也很想幸灾乐祸地看到这件事讲述出来时,就坐在苏淳风旁边的罗同华教授,以及那位李全友教授,会是何等的难堪表情。
在讲述这两起事件的过程中,苏淳风还简单地把在京大学校里与纵萌斗法、与曲飞燕斗法、与一个叫做辛如亮的术士斗法并暴打了辛如亮……这些小事都用几句话带过,当然,他还是很无辜很可怜被逼无奈施术反击,他每次都站在了无奈的、让人同情的大义立场上,去做出了这些事,而且事后都让他苦恼不已,他不想这样。
再然后,就是与科尔·道格拉斯的对决。
就在苏淳风讲述完这件事,正准备要简单做个总结时,台下第一排靠右侧,和曲飞燕并肩而坐的一名身材高大的男生站了起来,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苏淳风同学,咱们这是会议,不是你自己忆苦思甜的专场吧?你说了这么一大堆,我怎么听着都是你很无奈,你做每件事都那么的委屈,然后你是站在了正义的立场上,你是被迫出手……好像别人都不对,都对不起你了,你就没有一点儿过错?”
苏淳风黯然道:“对不起,我之前已经说了,没有提前准备发言稿,而且罗教授的提议让我更是无措,所以话有些罗嗦了,请大家原谅。”
“我问你,在这么多起事件中,自认为没有一点错?”男生冷笑着追问道。
“有。”
“那么,你觉得自己错在哪里?”
苏淳风想了想,道:“错在自己太优柔寡断,不够主动,也错在自己总是一厢情愿,总是用最大的善意去忖度别人的想法。”
“呵呵,还是在强调自己的正义感和委屈啊。”
“我不敢说自己正义,但确实委屈。”苏淳风认真看着这位有资格坐在第一排,还能和曲飞燕并肩而坐的男生,道:“很抱歉,刚才我的话还没讲完,请允许我继续说下去,简单来说,我只是想告诉大家,我不想与任何人有矛盾,我不想和这个奇门江湖有任何的瓜葛,我更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我希望,自己以后的生活中不会再遇到这类事件,不要再有人来……挑衅、欺负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