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子干,哪里去?”
张甲、胡不为带着卢植一行正飞快的行进间,突然听得一声暴喝在头顶炸响,一道寒光从众人眼前一闪。
走在最前面的那亲卫兀的惨叫一声,脑袋猛地转了个圈,眼睛惊恐的看着众人,一条殷红色的血线在脖子上绕了个圈,仿佛项链一般刺眼。
一员大将从其脑后闪了出来。
面如敷粉,白衣银甲,威风凛凛,手中的虎头湛金枪斜握于手,数滴鲜血从枪尖滴下砸在地上,在这嘈嘈杂杂杀声震天的战场上竟显得是那么的渗人。
“锦马超?”
“正是!”
卢植双臂一甩,挣脱张甲和胡不为的搀扶,挺了挺略显瘦弱的身躯,径直走到马超身前:“你是来取我人头的?”
马超桀骜的看着卢植:“奉将军令,前来留一留卢帅!”
“马超,就凭你一人?就想留得住我们,你是不是也太张狂了一点!”张甲和胡不为霍然上前,将卢植紧紧的护在身后,手中的大刀怒向马超。
马超看着眼前的张甲二人,傲然一笑:“卢帅,马某虽然出生荒蛮之地,却并非胡搅蛮缠之人,若是卢帅不令马某为难,马某必定不会大开杀戒!
但是,你这两个蠢货却不在此列,若是你俩再有只言片语,马某保管立即送你二人去见董卓!”
“你!”
胡不为和张甲一声怒喝,却见王黎、皇甫嵩在白马义从的陪同下大步从内城走了上来。
“子干兄,别来无恙?你我兄弟袍泽多年,如今终于在这长安城上一会,你却又想走,你这是不想见到老夫吗!”皇甫嵩纵然已年过五旬,却依旧豪气不减,手捋长须飞步踏上城楼。
卢植愤愤的扫了皇甫嵩一眼,袖子一甩:“哼,就你那张皱得如同这关中平原梯田的老脸,有什么值卢某得一看?”
“还是当年那副臭脾气!”皇甫嵩仰头一笑,也不顾两方尚且兵戎相见,径直走了过去抱了抱卢植,“不过,老夫今日可没给你这个老家伙面子哟,你想不想见我,我都来了!”
“既然知道不想见你,你还来做甚?”
“自然是来问问你以后的打算呗!”
卢植摇了摇头,看着皇甫嵩淡然一笑:“还能有什么打算?当年征伐黄巾,为左丰谗言捉拿下狱;后来反对董卓废帝立陈留,又被董贼困守雒阳、长安。
如今在这长安城中,却又因为陈留郡王一事与你那佳婿成了水火不相容之势,看来卢某这是要把这大汉朝的所有监狱都要轮流坐上一遍啰!”
“卢帅多虑了,王某可没有拿卢帅下狱之意!”
“哦,那是打算直接砍头了?只是不知道王将军的刀是否和你的言辞、野心一样的快?”
“两军交战各为其主,若是都要砍杀一遍,这天下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了。更何况,卢帅的心思与王某却有些不谋而合,王某又岂会做这种自断羽翼之事?”王黎淡淡一笑,朝卢植鞠了一躬。
卢植眉角一挑:“你能揣测到老夫的心思?”
王黎点了点头:“无外乎陈留郡王和大汉江山罢了!”
“你可敢详细说一说!”
“王某从不行那阴诡之术,堂堂正正做人,堂堂正正做事,这有何不敢?”王黎朗声而笑,“其一、卢帅不愿见陈留郡王折于王某之手,毕竟他是先帝的血脉,所以哪怕你初时反对陈留郡王为帝,如今却也不得不站在他的一方。
其二、陈留郡王聪慧有志向,而少帝确实也如先帝当初所述那般生性暗弱,轻佻无威仪,所以你也想纵虎归山,看看陈留郡王是否真正能够扛起当年高祖皇帝的大旗。
其三、你不愿王某羽翼丰满,以免日后尾大不掉成为另一个董卓,所以你适才将王某与左丰、董卓并提,故意激怒于我,想让我背上一个残杀忠良的骂名。卢帅,王某所言可对?”
“此子心思机敏周密,义真兄,你还是早点把我那灵儿侄女嫁过去吧!”卢植沉默半晌,拍了拍皇甫嵩双肩叹了一声,“德玉,既然你已经将老夫的心思全然猜出,那你又打算如何处置于我?”
“卢帅,王某听说你乃是大儒马融季长公之弟子,又闻当年先帝置《熹平石经》之时,你曾毛遂自荐,可有此事?”
“你想让老夫重新去做哪些寻章摘句之事?”
“若是单单为此,岂不是大材小用?”王黎摇了摇头,正色的看着卢植说道,“王某听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卢帅乃是海内大儒,一身傲骨不畏强权,如今新君刚刚即位,朝中气象待新,新君年幼无知,其思想容易为太后左右,王某希望卢帅能够出任帝师并兼御史大夫,坐镇雒阳监察百官,可好?”
卢植吐了口气,看着身边的张甲、胡不为等人。
王黎亦知其意,点头说道:“卢帅但请放心,王某刚才便说过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两位将军能够在郡王离去之后依然恪尽职守,这样的人才王某求之不得,又怎会迁怒他人?”
“好吧,卢某应下便是!”卢植见王黎目光炯炯,沉默半晌,突然神色一黯转身朝城头上走去。
王黎、皇甫嵩、马超等人随在卢植身后重新登上直城门上方。
直城门上早已经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死在城上的尸体足有万余之多。
一具具尸体怒目圆瞪,或卧于城墙上,或倒在云梯下,或紧紧的抱着兵刃、大纛,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或与对方将士纠缠在一起,嘴里还咬着对方的耳朵。
还活着的近两万守城将士们则被赵云、徐晃、高览等人如圈养的羊羔一样,背靠着背手中的刀枪齐齐指着外围的将士,脸上青筋暴起,眼中喷出的怒火全是仇恨。
“众位兄弟,将兵器都放下吧!”卢植分开外围众人,朝包围中的将士们深鞠了一躬,抬起头来满面泪痕,“我卢某半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板,死本来并不足惜,却不能让诸位兄弟再因卢某之故惹来杀身之祸!”
残余的将士闻言一惊齐刷刷抬起头来,有的振奋,有的沮丧,有的难过,有的眼中更是迷茫,看着眼前的卢植觉得异常的陌生。
刚才就是这个人,口口声声说自己一把老骨头早就献给了家国。刚才也是这个人,说不愿就此身灭想与这贼老天搏上一搏。刚才还是这个人,亲自冲上城头与他们并肩作战!
可转瞬间,这个人就将他们抛诸于脑后站在了王黎的身边,还让他们放下武器。
他们与王黎刚才还是你死我活,现在却又成了王黎的麾下兄弟,这让他们情何以堪?这让他们又如何替军中的兄弟报仇?这又算特么的什么事!
“干!”
一名小校朝卢植狠狠的瞪了一眼,手中的长刀放下又举起,举起又放下,最终将那长刀“砰”的一下砸在卢植身前,恨恨的朝卢植脚下唾了一口血痰。
“让老子反抗的是你,让老子投降的也是你,老子敬重你曾是三军主帅,也敬你是天下名士,这才愿与你并肩作战死而无憾。结果你特么的转手就把老子给卖了,大汉名士?什么玩意?”
言讫,那小校分开人群走了出来,径直走到王黎身前,睁大一双牛眼瞪着王黎,眼也不眨:“王将军,我也知道你的大名,也知道你起身魏郡屡平国乱,待人宽厚知人善用。
按说跟着你也不算差更不算辱没于我,但我的兄弟刚才死在了你将校的手下,我不能替他们报仇也是感到羞愧,若是再投奔于你,只怕以后死了在黄泉之下连他们的面都不敢见了。请恕周某失礼,周某就此告退!”
说罢,小校转身便欲离去,却见马超、周仓等人拦住去路,小校抬起头来桀骜的看着众人:“马超,老子知道你武艺高绝,也自忖不是你的对手,但是老子如果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人能够左右。要杀要砍随便你,老子皱一下眉头便是你生的!”
王黎朝马超和周仓等人摆了摆手,二人让开大道,王黎看着那小校道:“好汉子,王某可知你姓名吗?”
“战之不能胜,败之不肯死,没来由提那姓名干啥!”小校摇了摇头,激愤的看了王黎一眼,“我姓周,乃是大汉朝沛郡丰县人氏,至于名字不提也罢,免得玷污了父母的颜面!”
果然不愧是高祖故里,周侯桑梓啊!
王黎点了点头:“周兄弟,王某知你去意已决,但有些事情还需要王某处理,能否请周兄弟你稍等一会再做去留?”
小校立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人群。结果,很快的就有越来越多的将士走了出来,立在他的身旁。卢植的脚下兵器如山,唾液成溪,他的腰俯的更低了,脸上的愁苦之色也愈发的浓了。
“卢帅,是王某考虑不全,让你受委屈了。诸位兄弟,你等皆冤枉卢帅了!”
见残存的将士中竟有数百人走了出来,王黎径直走到人群中,扶起卢植,朝其深深鞠了一躬接着转向众人侃侃而谈,言辞恳切,情深意长。
“卢帅乃大儒之资,却操身行世坚贞不挠。初时,两任九江郡太守,蛮族及本地百姓感其恩德复归朝廷。继而任北中郎将,困张角于巨鹿城下,黄门左丰屡索贿赂,卢帅不从为朝廷下狱。
之后董贼入关,应反对立陈留为帝再次困于缧绁。当王某提兵城下之时,伪帝、吕布弃城而逃,又是卢帅挺身而出率你等缨我王黎之兵锋。你们觉得这样的人会怕死出卖你等吗?你们觉得这样的人难道不可敬吗?”
语毕,场中顿时为之一静。卢植脸上微现惊奇之色,赵云等人尽皆动容,而在场的守城将校却是一片沉默。
半晌,那已经走到外围的将士中冒出一个弱弱的声音:“既然如你所述,那他为何会前后反复,以致我兄弟冤死?”
“此问题问得好!这也就是我刚才向卢帅鞠躬的原因。”王黎走到场中,看着众人正了正色,“王某可以明确告诉你们,卢帅此举无他,唯义耳!
率领你等反抗我军乃是为了给陈留郡王出走赢取时间,此乃朝廷大义,毕竟那位乃是当今陛下的兄弟,他不能看着陈留郡王有所损伤而毫无作为!
当我攻下长安城池,却又率领张甲、胡不为诸将报效朝廷,不怕你们误会,不怕背上懦弱之名,同样也是为了情义,军中情义!他不想你们死于内战之中!你们自己想一想,这样的老人是应该值得你们遵从,还是应该让你们唾弃!”
众人还在震撼之中,卢植却已老泪纵横,朝众人鞠了一躬,转身向城下走去。
此时已近卯时三刻,天空中扬起薄薄的晨雾,看着卢植渐渐消失在晨雾中的背影,王黎脑海中蓦然冒出一句诗来:
万骑金甲走伪雄,百战铁衣看元戎。
角声悲壮冬风里,背影疏淡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