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3年1月9日,大年初三。
从网上可以看到,地面上现在是一片热闹,春节这几天,据说因为嫌没有节日气氛,气象部门还专门搞了次人工降雪,路面上的积雪到现在都还没化,可是在地下,还是一切如常,昨天苏沛还偷偷叫自己上去“玩雪”,打打雪仗,但当时给他拒绝了——还嫌他幼稚,现在回想起来,韩乐已经后悔了。
眼前的游戏韩乐已经玩了一天了,游戏很不错,是一个以末日为背景的网游,各种技能设定,职业搭配,人物属性,都很合理而且可玩性也很高,但看了看时间,韩乐还是放下了耳机,关上屏幕。
“乔艺雨呢?”韩乐问坐在他对面,正在看网页的苏沛。
“可能在看书吧?”苏沛随口回答。
韩乐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之后又坐下来。过了不知道多久,又再次站起来,在房间里转圈……韩乐第五次坐下来的时候,苏沛朝他看了一眼,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犯病了?”
“算是吧。”韩乐说,继续转圈。一种难以言述的空虚支配着他的意识,他不知道该如何摆脱,只能任由自己被其控制。
第六次坐下来的时候,韩乐两只手按住自己的头,试图对它做一些按摩,按着按着,又突然变成了捶打,只是力气不大——这更像是小孩子得不到满足时,纯粹的赌气。
“抽根烟吧,”苏沛从桌子下拿出一包抛了过去,“可能会好点。”
韩乐没试过,但他不介意试试,如果这真有帮助的话,他把烟屁股狠狠塞进嘴里,就像小时候在农村的时候,被奶奶叫去灶膛生火,往里面狠狠塞进一捆稻草一样,然后拿起打火机,点着。
青烟缭绕升起,在空气中幻化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图案,韩乐看着它,下意识联想到一些禁烟广告中,那些有这种图案组成的恐怖画面,他努力让这些想象的画面更真实,但还是失败了,空虚下意识让他抽了一口。
跟上次尝试雪茄的经历一样,韩乐蹲下来开始咳嗽,不过这次他没有放弃的打算,站起身来准备再适应一下的时候,一个声音熟悉的突然出现:“你怎么也抽烟了?”然后下一秒,嘴里的烟就被夺走了。
“要是你觉得难受,可以给我发短信,”乔艺雨说,“肺癌到现在都治不了,而且由吸烟引起的肺癌不让冬眠。”
韩乐看了乔艺雨一眼,没说话。等着她转到自己身后,两只手放在自己太阳穴位置,她手指尖的体温仿佛具备某种魔力一般,一下子就将自己的意识唤醒了——韩乐知道那是多巴胺的作用。
“今天练琴了吗?”
“练了会,”韩乐低下头,“但你不在……觉得没意思。”
“没事,”乔艺雨走到沙发边,把躺在那里的两把吉他拎起来,把其中的一把交给韩乐,“我们出去练。”
“记得多带点东西回来,”苏沛叮嘱道,“特别是单子上那几样……”
出门前,韩乐去了楼上,去关心了一下他们的客户,也是暂时的衣食父母——四个躺在冰柜里的冬眠人。他们已经冬眠了一个多星期了,暂时还没有发现有什么意外,如果有的话,那他们三个就负责将他们叫醒——比如警察检查,或者世界上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这家的男主人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之前跟他聊的时候韩乐知道,他冬眠的目的就是觉得生活太无聊,想让自己这辈子过的更有趣一点。韩乐不知道什么样的事情算是有趣,不过他觉得起码在这段日子里,还没有发生值得唤醒他们的事件。
韩乐的“工作态度”无疑是值得肯定的,男主人对他们说三天来看一次就够了,但他几乎是每天都来,有时候一天还来好几次,当然,他这么做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自己曾经在这样的状态下,不知不觉过了60年,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体验一下作为冬眠观察者的感觉。
韩乐下楼的时候,乔艺雨已经等在那里了,院子里放着两辆自行车,那是这段时间以来他们的主要交通工具,尽管这个时代有更先进的免踏电力自行车,而且价格很廉价,但两人还是选择了这款“健身”版本的机械型。
在路上并驾齐驱的时候,韩乐怀念起了那时候跟乔艺雨在全锋公司上班的时光,算下来,对自己来说,也就是小半年前吧,但是想起来,仿佛真跟隔了60年一样,这种时间的错位感让韩乐有些唏嘘,他问乔艺雨:“沈全锋现在要是没死,都快90多了吧?”
“大概吧,”乔艺雨摇摇头,“后来没怎么关注过他,也许他也冬眠了,不过现在活90多的人大有人在。”
“有机会真想去见见他,”韩乐突然笑了起来,“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
“应该记得吧,”乔艺雨一本正经的点头,配合韩乐,“我去医院看过,你那几下够狠的,说不定还留下疤来了。”
韩乐看了一眼乔艺雨,这种明显的玩笑他肯定是不会信的,不过还是很开心:“现在想想那次打架我都很爽,我这辈子没打过几次。”
“我听说你们小时候男的几乎都打过架,”乔艺雨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会为什么打架?”
“小学生为什么的都有,打小报告啊,不给抄作业啊,还有就是玩弹珠赖皮……”韩乐兴致勃勃的开始说起,然后主动说了一件他小时候的糗事,“我记得我六年级的时候,同桌是个女的,那时候女的比男的早发育,力气比我大,个子也比我高……有一次打架,我学着电视剧里的降龙十八掌跟她对了一掌,结果一下子手抽筋,一个星期连笔都拿不起来。”
“降龙十八掌!”乔艺雨显然是看过这电视的,“你们还真当真啊?”
“小孩子吗,”韩乐说,“我有段时间还相信腿上绑沙袋能学轻功呢……对了,你们那时候人上学打架不?”
“有,但不普遍吧,”乔艺雨回忆道,“我们很小的时候有专门的打架课,是在虚拟环境中打架,老师把喜欢打架的小孩放进去,大家爱怎么打怎么打……老师从来不管,也会打得疼,但没真实这么疼,打多了再教育教育,小孩就都知道打架不好,害人害己。现实中打架也会有体罚,打屁股,那可是真打,保证两三天都疼……”
“怎么听起来教育方法也差不多?”
“本来就是差不多,”乔艺雨说,“小孩做不到理性,也听不懂道理,就算听懂了也很难控制自己,只能用直观的东西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俩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到达了目的地,就是这座地下小城镇的广场。广场面积不十分大,看起来也就是三个足球场并列,但也算不上小了,特别这里还是地下,这样的空间十分难得。广场的中央是一块草坪,中间有一组五颜六色灯光映衬着的喷泉,所以这一带的人都管这叫彩虹广场,平时这里的人不多,但是在过年这几天,这里还算比较热闹——除夕夜小镇上的人就组织了一次超大规模的年夜饭,韩乐那天还跟乔艺雨在这里吃饺子来着,也就是在那天,两人一起表演了一下才艺,也就是弹了一段吉他合奏。这几天时间,这里就成了韩乐的吉他练习场了,当然,练吉他只是个说辞,在家也可以练,最主要是让自己出来走动走动。
之前几次来都是蒙着脸的,怕别人认出来,这次也没例外,停车的时候,韩乐就故意用围巾把自己脸裹了个严实,两人背着吉他箱在广场四周转悠,想找一个比较引人注目的地点——这种形象如果在60年前,看起来就跟两个杀手拿着狙击枪,准备找位置就位一样。
最终他们选定了广场边缘,一块广告牌边上,因为韩乐怕冷,这里有广告牌挡挡风,把琴盒放下之后,韩乐没先拿吉他,而是拿出一张夹在里面的折叠纸张,从口袋里掏出胶水在几个角落摸了摸,贴在身后闪亮的广告牌上,上面写着——这是一份古老而值得尊重的职业,我们要求的并不多,只是如下几样:一杯热巧克力,一份炸鸡套餐,一套男女皆合适的衣服(斜杠),一份不需要身份证的自由工作(斜杠),一把古典吉他(斜杠),一辆自行车(斜杠)……一辆汽车,一盒雪茄,一瓶葡萄酒。
“这最后几个是苏沛添上去的吧?”开始之前,乔艺雨看了一下今天的“乞讨内容”,问韩乐。
“嗯……”韩乐点头,“他看我们前几天发财了……要不是家里要留人看着,估计他肯定也过来了。”
“嘿,你们又来了!”看到韩乐铺在广告牌上的那张纸,广场上就有人围了过来,“今天你们要什么?”然后大家开始看单子。
今天乔艺雨跟韩乐准备的曲子是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古典名曲,其实乔艺雨单人独奏也可以,不过毕竟目的是让韩乐练琴么,乔艺雨就承担曲子比较复杂,也比较难表现的旋律部分,韩乐作为初学者,只需要弹曲子的低音节奏部分。
正式开始之前,已经有好事者送上了单子上的第一份内容,一杯热巧克力——这个时代卖艺可真是舒坦,韩乐喝着巧克力,美滋滋的想,也就是几天的功夫,吉他,自行车,甚至还有工作,就都要到手了,就凭着他们这么“业余”的演出,韩乐要是穿越回去跟过去的人说,肯定会被当成疯子。
曲子正式开始时,围观的人群也安静了下来,在他们边上围成了一圈,还有人轻轻的跟着节奏用手打拍子,很投入的样子。这曲子本身也很不错,旋律婉转动人,但节奏部分又刚劲有力,相互呼应,用来男女合奏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果然,曲子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听众已经完全投入了,虽然韩乐中间连简单的节奏都弹的错了位,但乔艺雨丝毫没受到他的影响,而且还在他出错的时候加强了力度,听起来效果仍然像那么回事。接近尾声的时候,连作为演奏者的韩乐自己也听的入了迷了——整首曲子就是同样的旋律重复八九遍,但越听越投入,不让人觉得腻——这就是音乐的力量了。
暂告一段落的时候,有人送来了单子中的另一样东西——一瓶葡萄酒,韩乐笑呵呵的接过,放在琴盒外挂的储物袋里。前天苏沛想把这些往上写的时候,韩乐还觉得没人会这么无聊,专门花钱去买瓶酒来给卖艺的,坚决拒绝了,不过等他一天结束,推着自行车,背着吉他回家时,他就知道自己其实错的离谱。
休息的间隙,有人送来了第二份热巧克力,还有一份炸鸡套餐,韩乐这才记起,站起身来,在炸鸡套餐上划了条斜杠——然后感谢了施舍者的好意。
韩乐喝完巧克力,站起身,看看乔艺雨,准备开始第二首的时候,人群突然散了开来,有人在其中笑了起来:“不会真有送汽车的吧?”
人群自觉的让出视觉通道,韩乐惊讶的看到,就在前面十几米处,一辆普通汽车在那里停了下来,车上只有一名乘客,在这个距离上看,韩乐似乎觉得对方有些熟悉,好像在哪结果他……但是一时间又没认出来。
但乔艺雨认出来了,她脸色僵硬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间,然后她又低下头,手指轻轻触响了第一个音符。
这一次乔艺雨弹的是卡农,也是韩乐最喜欢的一首曲子,练的比较多,但因为难,练得也最差,只会高潮部分的一点点,所以演奏中也只能在高潮部分给乔艺雨助助威——除此之外,几乎就等于是乔艺雨独奏。这首曲子韩乐已经听乔艺雨弹过很多次了,在家里的客厅,在11月的酒吧中央,在张老头村里的那个房间,在他们暂时住的那户人家……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一次听起来,似乎特别不太一样,琴声中似乎有些凝重的东西,始终没有办法通过琴弦散发出来。他抬起头,看着刚刚从车上的那个男人已经挤了进来,他穿着普通的夹克衫,脸上胡子拉碴,眼睛上挂一副显示着画面的眼镜,应该是眼睛式的电脑,看起来注意力不是很击中,似乎没什么精神,但偏偏站在那里存在感又特别强。
这种存在感让韩乐不由自主的转移了注意力,而且他似乎隐隐的感觉到,乔艺雨也一直在注意着这个人,只是没有太明显的表现出来……这个人……韩乐抬起头,看他摘下眼镜,一瞬间,他几乎是立刻想起来了——是秦进万,在医院刚出来,还有在军营那段时间,韩乐曾经跟他见过,只是那个时候他穿着军装,气质上也更像一个军人,但现在,他看起来比周围的普通人更普通。
韩乐想到最后一次见到他,那是他把钥匙交给乔艺雨,乔艺雨让他保重。
秦进万似乎察觉到了韩乐的异样,他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致意。韩乐心里有点慌,一想到他,自然就能联想到他目前的处境——他可还是通缉犯。显然,他和乔艺雨脸上的围巾在秦进万眼里是毫无作用的。
结束之后,人群并没有散去,按照前几天的经验,这对组合应该还会继续好几首,不过他们今天失望了,乔艺雨已经把琴放进了琴盒,韩乐也开始收起了挂在背后的乞讨单,有人热情的上来问:“明天你们还来不?”
“不知道,”乔艺雨摇头,“到时候看吧。”
等人都离开之后,秦进万赞叹说:“我以前只是听说你会弹琴,但没想到弹的这么好。”
“那是因为国家不需要我弹琴,”乔艺雨的语气有点冷,“所以我也用不着弹。”
“你还在为通缉的事生气?”秦进万似乎想要解释什么,“那只是战时的一种策略……现在可以随时撤销……”
乔艺雨伸出手,阻止了秦进万继续说下去,只是径直走向她停自行车的地方,等跨上车之后,才对他说:“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
秦进万轻轻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们从任彬家离开之后……”秦进万说,“任彬跟他父母为冬眠的事吵架,他父母从网上看到你们的通缉令,就报警了。”
乔艺雨轻笑了一下,转过头对韩乐说:“还好,不是我们的错。”
韩乐也笑了一下,不过他觉得自己笑的很难看。
“那,能不能再给我们一天时间,”乔艺雨说,“你们应该也不急着这一天吧。”
秦进万摇摇头:“我接到的命令只是来保护你。”
“保护?”乔艺雨的笑容有点冷,“还怕我会自杀么?”
“我们走吧。”说完,乔艺雨踩动了踏板,后面的韩乐看了一眼秦进万,他的眼睛也看了自己一眼,突然对他问道:“我听说你是最早跟乔艺雨认识的人?”
韩乐不知道他话里什么意思,但还是不由自主的点了下头。
“你很幸运……”秦进万说,“能被她信任的人现在已经不多了。”
韩乐稍稍停顿了一下,有些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你是……”
“没什么意思,”秦进万对他笑笑,“希望你别辜负了这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