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缘心当初便在先皇麾下效力,且功勋卓著,与当今圣上乃是莫逆之交,朝廷几次封赏,都被师伯拒绝了。大师兄早年经常下山,为大雍立国出过大力的。缘尘更不必说,督卫府大都督的独子。虽说伴君如伴虎,可按照目前的情势,我不认为他们会有危险。”
“但小人不得不防,万一有人使坏也是麻烦。所以这段时间,你安心住在这里,就算入城也要隐秘行事,也避免与师伯他们见面。”
“师伯如此大年纪还要下山,其实是为了还债。”
“什么债?我也只是听督卫府老人提起的,似乎是因为当年三师叔说漏嘴坏了先帝起事前的一件大事,具体的原因我也不知,只能在卷宗里找到一鳞半爪,我还等着大师兄到了京城好好问问呢。”
“影响?影响挺大吧!据说当初天禅寺好几处下院被鞑子朝廷封禁了,三师叔自愿修了闭口禅……”
“什么?大师兄不是那么说的?可能是我记错了,也或许是他只想你好好修行,不愿告诉你这些……”
山道旁花木的枝杈上还附着一层未及融化的冰雪,风轻轻掠过,错落摇晃而下,如同万株梨树勃然怒放。
在这绚丽如梦的风景中,缘行抱着宁沐留下的养信鸽的笼子一路回了寮房,可师兄临行前说的那番话却在脑中久久不曾消散。
要还的债,到底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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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风雪,来得突然,消去的也飞快,前几日枝丫上还带着冰凌,天气冷得刺骨。今天便是阳光明媚万物复苏,放眼望去,一派生机勃勃的绿色几乎是一夜间便覆盖山野平原。
然后,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依旧是上次的凉亭,只是,这回坐在对面的换了一个人。
缘行怔怔的望着对面的和尚,心里一个劲的吐槽。不是,说好的隐秘行事,说好的避免见面呢?您就这么大咧咧的来了?
是的,刚吃过午饭,大师兄便到了息心寺,一进门便找来,丝毫不作掩饰。
“你别那般看我……”缘法乐呵呵的看着缘行,解释了句:“到了京城自然要拜访本地禅林。”
缘行无奈,只得跟着坐下,起手泡茶,一边打听着对方一行人下山后的情况。
等听说师伯则带着善果去去拜访老友,二师兄缘尘一人留在客栈时,他不由一愣:“二师兄不回家看看父母么?”
缘法笑了声:“每日都去的,只从不过夜。即便如此,白夫人也是极为高兴的。”
缘行点头,正好大师兄来了,他便将这几天心中的疑问道了出来。
大师兄听到还债这个词愕然半晌后,才哭笑不得的摇头:“还债?你三师兄说的?师叔修闭口禅时他还是个毛孩子呢,哪知道什么内情。”
“他说错了?”缘行瞪大眼睛,还是,三师兄又在诓我?
“他自己瞎猜一通,大体是对的。只是,若要还债,师叔亲自来不好么?何必劳动师伯他老人家?当年那场祸事我知道,绝不是因为师叔,因为那时师叔已经修闭口禅了。”缘法说罢恨恨地捶手:“这么多年,缘空性子依旧毛躁,不清不楚的消息也告诉你。看我回去怎么罚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习惯以法号称呼宁沐,尤其是对方犯错的时候。
“那师叔是为何修闭口禅的?”缘行好奇追问。
缘法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咳了声,用指背在空茶杯附近轻轻敲打。
缘行立马会意,忙将冲泡好的茶给对方斟满,后者端杯品了口,才慢慢说道:“这事儿不是什么秘密,但为避讳,知情人少有提及。咱们师兄弟唯你们两个小的不清楚,今日倒不妨说说。”接着,就开始为缘行解惑。
天禅寺中的几个长辈,师伯福善从小长在寺院,不知父母是谁,一辈子安静修行练武,不必赘述。
师父福广自小便聪敏好学,因母亲的关系也接触过佛法,后来一场瘟疫,只余他一人。因蒙古人不开科取士,一身所学无处施展,又感于世事无常,索性便散尽家财剃度出家。
三师叔福德出家的过程较曲折。他出身江南世家,却天生不喜拘束。少年时不愿接受家里安排的亲事,仗着从护院那里学来的一套刀法便敢独身闯荡江湖。一路风雨中奇遇不断,二十出头就已名满天下,但与其一同传扬开的,还有其嘴臭的名声。
因为那张嘴,他没少得罪人。当时正四处云游的师伯福善就是其中一个,据说两人赌斗一场,最终天禅寺多了个会使刀的僧人。可福德的毛病仍没改,三年后赌约结束,他还俗而去,谁知仅过去半年,便又回来重新受戒,并立誓修习闭口禅。
“师叔为何回来?”缘行不解的询问。难道是下山闯祸了?
“闯祸了。师叔下山后一路回家,偶然遇见当年父母安排的未婚妻,那女子已然成婚,可毕竟被退婚导致名声有损,后来师叔出家为僧的消息传至,在当地的处境便更艰难了,也不知两人怎的吵了起来,师叔论不过,赌气说了句‘我宁肯去做和尚也不会娶你’,第二日那女子投井了。这件事对他的打击非常大,耗了将近三个月处理好首尾后,师叔终于大彻大悟,重新入了佛门。”缘法唏嘘的说道。
缘行也自感叹,这便是师叔的口业了。
“至于说的还债,其实也不算错,因为师伯此次出山,真是为了还白大都督的人情。”缘法继续解释:“当年两座下院暗中资助义军,还是当时在济南很有名望的白大都督帮忙,才保住了僧人的性命。至于先帝起事被告密一事,与三师叔根本毫无瓜葛,只是那人被抓住后胡乱攀扯而已,官府都已经定案,也不知缘空从哪里找来的卷宗。”
原来是这样,缘行恍然大悟。见师兄的茶杯空了,又连忙给续上。
缘法捧起杯子,感受着上面的温度,缓缓说:“原本师伯与白大都督较好,往来较频繁,只是后来一个闭门苦修,一个政务繁忙,关系便有些淡了。这还是白大都督第一次主动联系,师伯怎能拒绝?也确如缘空所言,走个过场,原本师父出面便已足够,但师伯一定要亲自前来,他说……”他垂下眸子,微叹道:“他说自己年纪大了……”后面的话终是没有出口。
缘行听明白了,也陷入沉默。每天都说生死看淡各随缘法。可目睹亲近之人的生老病死,谁心中会不起波澜呢?又不是真长了铁石的心肠。
凉中气氛凝滞了很长一段时间,缘法将已没了温度的茶水一饮而尽,看着对面的师弟,又道:“至于咱们这一辈,你我从小在寺里长大,记不得不父母是谁,这命中注定的因缘,自也没什么好说的。”
缘行也回过神来,不禁点头。
缘法继续讲述起来:“缘尘是自己断发要求出家的,那年也就比善铭大两岁。”
“那幺小?不是为情所困吗?”缘行挑眉,也就是说二师兄是十五岁出家的,那时候可还是孩子,这就因为感情受挫遁入空门了吗?
“那是对外的说法。”缘法缓缓摇头:“当日,我随师父去白府拜访,刚告辞离开,就被他拦了,非要出家不可。那时白员外已做好准备跟随先帝起兵了,见状并未反对,随便找了个理由允了。一是孩子性格太倔劝不住,二来,也怕自己失败,独子出家好歹能留下份香火。”说到此处,他又是摇头感叹:“我现在仍记得,那天刚下过雨,一个散着短发的半大孩子五体投地的趴在泥泞里,死活要出家,不答应就不起来。”
“为、为什么?”缘行呐呐问道。
“白家原本不住城内,一天白员外夫妇进城赴宴,只留孩子与仆从在家。偏巧城外闹了匪患,庄子没保住,等夫妻带人赶到,只在河边看到两个哇哇大哭的男娃围在一个已然断气的女孩旁边。那是缘尘的亲姐姐,土匪进庄时,她为了活命,抱着两个孩子从河里渡到对岸,可怜她根本不会水,也不知怎么挺过来的。两个孩子安然无恙,女孩却没了,据说刚被发现时,她双手依旧高举着,掰都掰不下来。”缘法摇头感叹:“那两个孩子,一个是缘尘,一个是缘空。”
缘行放在茶杯上的手一抖,没想到两位师兄还经历过这样的惨事。
“那件事对两个孩子的影响非常大,至此后一个拼命练武,一个在书本与佛经上寻求答案已图解脱。缘尘说开始时心里是带着些恨的,对自己,对父母,对那个世道都有恨意,时间久些才消磨了,修行令他的心感到无比宁静,更不愿还俗了。”缘法幽幽一叹,转而又提起了宁沐。
“因为母亲是侍妾,缘空从小备受欺凌,与缘尘认识后,境况才稍微好转。不论他最初以什么目的接近白家公子,他们最终成了肝胆相照的朋友。即便得了个狗腿子的名声,更因为缘尘的关系被家里逼着剃头出家,他们的感情依旧未变。
缘空还俗后经商所获不少,岳丈乃武林名宿,原本能做个富贵闲人。偏偏却入了督卫府,有人说他攀富贵,恋权势。可这许多年他放弃了许多晋升的机会,始终留在白大都督身边做个六品小官,你道为何?”这是个问句,但大师兄没等缘行做答,自顾自的给了答案:“他在替立誓永不还俗的缘尘尽孝,因为这是他们约好的。”
缘行听着大师兄的讲述,眼前不自觉浮现出了一幅画面。
一个少年光头立在面前,嘴里说着讨人厌的话,手上却递过来一大把的核桃与栗子。
所以说,三师兄这人,性子不靠谱,爱坑人,欺负弱小,嘴还贱。
可缘行偏喜欢与他在一起,被坑了气上一阵,偶尔再还回去,然后再被坑,再气一阵,却从未断了情谊。追根溯源,大概就是彷徨无助时那一捧好吃到不像话的山核桃。
画面模糊后又一闪,宁沐那带着调皮笑意的眉眼化作皎洁的弯月,凉亭中一道正轻琵琶的身影渐渐清晰,却是满脸的落寞与孤寂。
不知过了多久,缘行才回神垂眸,之后再无言语。
人总是要面对很多不喜欢却避免不了的东西,师叔如此,三师兄如此,自己,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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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京城的客栈内。
阳光和煦,春风不但吹动了青青杨柳,也吹拂到了池边水榭中。
缘尘端坐石椅上,握着念珠,面色平静。
宁沐却没有坐在他对面,而是懒洋洋的靠在廊柱上,手上甩着自己的腰牌,口中哼着小调,尽显随意。
两人一站一坐,却是谁也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直到,墙外的小贩的叫卖声传来进来。
缘尘才叹道:“下山以来我所见颇多,百姓安居乐业,时局稳定吏治清明,可真是好世道了。”
“是啊,可惜你我生得早些。”宁沐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望着池水出了回神,突然说道:“大姐在就好了。”
“大姐……”缘尘面上一阵恍惚,然后垂眸,轻笑:“这时大姐怕早已转世,正赶上好时候。”
“这许多年,你我都变了,也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不过……”宁沐摇头叹了句,眼中重新浮现出笑意:“不论你我再变,我依旧记得那个努力做出大人模样,替我教训恶奴的白小公子。”
缘尘垂眸,神态依旧平静。
宁沐见状摇头,正以为对方又做回了闷声葫芦,耳畔却有一句话响起:“我也记得那个明明怕的要命,却仍然护在我身前,替我驱赶野狗的兄弟……”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一阵很长时间的沉默。
“哎呀……”宁沐猛地一拍脑袋,面朝疑惑看来的好友苦笑道:“这时大师兄是否已与小师弟碰面了?他回来若骂我你可得美言几句。”
“你、你又做了什么?”缘尘愣了下,接着反应过来,指着他道:“你又诓缘行了?都这般大的年纪,为何仍不正经?”
“没办法,一看到他那张脸,我便忍不住逗弄的心思,大概是习惯了。”宁沐撇嘴。
“我看是羡慕吧,你我都不复当年,唯有小师弟初心不改,佛法又有精进了。”缘尘感叹着说道。
“不,他也变了。”宁沐摇头,可扫了缘尘一眼,立即又换了个语气,带着调侃道:“没过去那般好骗了。”
缘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