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深夜暗室,突然一个男人解开自己的衣服,敞开的衣襟下是精壮的胸膛,新颜不由红了脸,有些窘迫,有些心慌,沉声问道:“你要干什么?”虽然带着淡淡的怒气,原本凌厉的气势却弱了许多。
师项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足以让她看清楚他身体的每个细节。“我在凤凰城,除了是城主的老师外,也兼任着医官的职务。无论是城主还是银凤朱凰,若是受伤或者生病,都有我来照料。”
“这我知道。”虽然师项平和的语气让稍微缓解了一点她的不适,新颜还是没办法坦然面对他的□□,目光上下左右游移不定,最后终于发现最好的选择,还是直接望向他的眼睛。温和若春阳的一双眼睛,她此刻甚至隐隐有了一些曾经向他请教听他教诲的印象。印象中,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新颜真的不希望,刚才那刹那间感受到的是真实。
“朱凰大人?”看着她的神情渐渐飘远,师项不得不把她的思绪拉回来。
“是。”新颜回神,“这些天你一直照顾我的身体,我当然知道你是妙手神医。”她微弱地笑了一下,发现自己在无意识地拖延时间。从他的语气和刚才的那些印象中可以感觉到什么,她有种直觉,师项此刻要向她揭露的真相,会让他本身和丛惟对立起来。这是她不愿见到的,如果这样,真相对她没有什么吸引力。
师项却没有察觉她复杂的心态,径自说下去:“因为都是我来料理,所以对几位的身体,我最熟悉。一直以来,我都知道城主的身体和我们的有些许不同,我以为那是因为他是主宰的缘故。”
“有什么不同?”尽管不情愿,他的话还是引起了新颜的兴趣。
师项神色复杂的笑了一下,手指指向自己的腹部,“这里,城主比我们多了一样东西。”
新颜看过去,开始还有些疑惑,正常男人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不同,想象不出丛惟身上会多出什么不同来,直到他的手指划到腰际,新颜才突然间恍然大悟。她吃惊地指着那里,张大嘴,却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师项平静地看着她,好像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微有些涩然地笑了一下:“现在你明白了吧?原本我以为只有城主跟我们不同。可是后来我在你的身上也发现了……”
新颜仍旧吃惊地说不出话,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腹部,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完全忘记了尴尬难堪。此时大脑已经乱作一团,思维像脱了缰的野马飞快地四下飞散,根本不受控制。她胡乱看了看周围,想走到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来,无奈双腿发软,动弹不得。还是师项伸手搀扶了她一把。
肢体相触的瞬间照例有大量印象涌入脑海,新颜却已顾不得这些,完全没有心思去注意。而师项想来也不愿意让她窥到太多心思,立即松手,转过身去将自己的衣服整理好。
云荒泽的光芒仍在变幻着,将两个人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两人一坐一立,都如泥塑了一般,久久不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新颜才悠悠吐出一口气来,苦笑了一下问道:“这就是你说的真相?”
“是。”师项歪着头想了想,“你以前跟我说过的,这个东西叫做,叫做……”陌生的名词,他回想的有些艰难。
“肚脐。”新颜低声替他说出来,苦笑连连。一个人有肚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刚才在师项的身体上,原该有肚脐的地方是一片平整,这代表着什么?她几乎立即就能猜想到,师项定然是在为她治疗胃部那个箭伤的时候,发现她身上有着和丛惟一样的肚脐。
“只有我和丛惟有肚脐,别的人都没有?”
师项默然点头。
“你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吗?”新颜问,不知道是在问他,还是在问她自己。肚脐,是胎儿时期供应养分的脐带留下的痕迹。没有脐带,胎儿无法成活,那么这些没有肚脐的人,是怎么来的呢?新颜茫然抬起头,云荒泽金黄色的光芒映亮了她的脸。
只有她和丛惟与众不同,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她有肚脐。而丛惟,他说过远古的梦想是他的祖先,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传下来的血脉,想来应该是母体孕育而生的。而其他的人,既然不是由母体孕育,就该是有什么人创造的了。
“我明白了……”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云荒泽的方向,“我明白了。难怪丛惟说这个世界没有生命,难怪他说是他赋予了这个世界生命。”滴落尘土间的酒液不止能让土地生长出绿苗,也能让没有生命的泥土变成鲜活的人吧。“原来,上古那个捏泥人的游戏,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游戏?”师项突然爆出一声呛笑:“不错不错,的确是游戏,我们这所有的人,都不过是丛惟手中的玩具。”
新颜冷眼看着他,想到和石定襄相处的点点滴滴,这一刻突然了解了他的心中苦涩。自视甚高的一个人啊,本以为自己学识渊博,受人尊重,连这个世界的主宰也要尊他为师,却想不到竟然是被别人捏造出来的。这样的事实,无论对谁来说,都难以接受,对于师项,只怕只能叫做残酷了。
然而眼下却顾不得师项的心情,一旦理清了原委,思绪立即伸展开来。她一边思考,一边问:“即便你发现我也有肚脐,也不可能就断定别人都是,都是……”她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总不能问人家怎么知道自己是泥捏的吧?
师项是聪明人,也不用她的话说明白,立即了解了她的意思。既然最隐秘的秘密都说了,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坦白说道:“一开始也没有想到。之前我给朱凰蔻茛疗过伤,她的身体跟别人没有区别。所以后来我在你身上发现了肚脐以后,最先的反应就是你不是朱凰。”
新颜心头猛地一跳。差点忘了蔻茛的事情,见他这么说,微微苦笑了一下:“这么说,你也知道我不是朱凰了。明明人人都知道,为什么非要把我当做朱凰呢?”
“你的确是朱凰。”师项看着她,大概是想起了曾经并肩奋斗的往事,神情有一瞬间变得非常温和,“我和你,还有银凤一同为城主效力,多年并肩,当然知道你就是朱凰。只不过,不是最初的朱凰而已。”他此时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语气中更多了些感慨:“其实有段时间我注意到朱凰好像有些不同,但是既然比以前更好了,也就没太留意。我那时完全不知道,朱凰已经不是蔻茛了。这样的秘密,一直被城主身边的人死死的守着。”他笑的有些失落,不知道这个秘密,就说明他被排除在那些“身边”的人之外。此时回想起来,当初乍然得知真相时的震怒,难保没有这样的酸涩的心情在里面。
师项继续说:“当时以为你不是朱凰,我去找城主质问。银凤朱凰是凤凰城的根本,除了差错,这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城主失口说出了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你不是蔻茛。”
“那么蔻茛呢?蔻茛到哪里去了?”新颜赶紧抓住机会问。她最介意地就是这个,丛惟越是不肯说,她就越好奇。
“我也不知道。城主他不肯说,银凤和青鸢也不肯说。”
“哦。”新颜有些失望,蔻茛的下落对她来说越发的神秘。
“你不是蔻茛,为什么会和她长的一模一样呢?我跟城主大吵了一架,最后他才告诉我,你那个世界的存在。”他望着新颜苦笑,“你看,我们这些人,连自己怎么存在,为了什么存在都不明白,真是好笑。”
“我们那边的人,也不知道你们的存在啊。”新颜的安慰有些蹩脚。
“城主终于被我激怒,说出了最大的秘密,原来,我不过是云荒泽里的一捧泥。”
“原来是这样……”新颜揣测着他当时的心情,想必如同石破天惊,无比震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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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项闭上眼,往事仍在脑海中跳跃翻滚,那个孩子,他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学生,与他之间有着超越主从的亲密,以为自己的存在是他不可缺少的,甚至以为自己比他更了解这个世界。谁知道到头来,才突然发现,这一切都不过是虚幻的假象。他苦笑,低声说道:“枉我还一直以为我在帮助他了解这个世界,结果连我自己都是他创造的。他说的对,他是神,而我不过是他掌心的一条纹路。”
新眼看着他,他的笑容里充满了苦涩绝望。一直以来认定的生存价值在刹那家被打得粉碎,难怪直到现在一旦提起,他还如此愤恨。可是……“这一切跟怅灯又有什么关系?”
师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几乎忘了怅灯的事情,经她一提醒,才恍然回神,用力搓了搓脸,平静了一下心情,才说:“那次跟城主的争吵,几乎让我们两个决裂,我离开了凤凰城。那时也没有什么目的,就四处周游,然后碰上了怅灯。”他顿了一下,这话并不确实,遇见怅灯并非偶然,当然这话没必要对新颜提起。
“然后呢?”新颜追问,满心不赞同,忍不住道:“你如此高洁的人,怎么会认识那个人?”
“高洁?”师项看了她一眼,有些惊讶:“你竟然这样看我吗?”微微一笑,神态潇洒从容,看在新颜眼里更加笃定的相信自己的判断。
“其实我跟怅灯是旧识,他原本也是城主身边的人。”
“哦?”新颜耸耸眉,这倒是没想到的,看丛惟身边的陟游师项这些人,一个个朗月清风,就连习惯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的青鸢,也是磊落飒爽的人物,怎么还会有怅灯这样阴暗暧昧得仿佛仿佛一团灰尘的人存在?
师项看出她的不以为然,淡淡一笑,解释道:“怅灯原本也不是这个样子的。闯了一个大祸,本该被处死的,因为及时想办法补救了,所以才免于一死。但是处罚躲不掉,城主夺去他身上七成活力,将他驱逐出凤凰城。我们这些人,跟怅灯都算是就识。”
“七成活力?”这样的说法很奇怪,可是联想到怅灯那种近似于飘忽的无质感和丛惟赋予万物生命的能力,却也不难想象那是怎么一回事。“被夺去七成活力的人,会变成什么样?”任她想破脑袋,也无法丛怅灯的表面猜想出来。
“无法想象的痛苦。”师项平声回答,语气中无法窥探他真正的心思,“一切生命的迹象都只剩下三成,所以他身上没有任何的颜色,只是一团灰色的存在。而他眼里的世界,也是一样。有很多地方他无法涉足,有很多事情他无法做。一句话,生不如死。”
“可他还能做白隼堡的管家呢,看来不算太差啊。”
师项看着她不说话。
新颜察觉到什么,“有什么不对吗?”
“怅灯能成为白隼堡的管家,是朱凰大人你安排的。”
“不可能!”新颜跳起来,直觉的否认:“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给他安排,我那么讨厌他……”一股无名的火别在胸口。因为离乱咒的缘故,在烟罗城时她多数时间神志不清,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却一直有隐约的印象,对某些人和物极端厌恶。况且醒来这两日,从师项和绯隋的话语间也能察觉到自己之所以会有如今的处境,全拜这怅灯所赐,甚至因此而杀了白隼堡主,伤了丛惟。
她对白隼堡主没有任何印象,也可能因为过去的记忆正点点滴滴地恢复,虽说得知自己杀了人,却因亲身的经历模糊不清,没有直观的体验,而无法产生太大的震撼。可是丛惟就不同了,那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记得的人,在意识的最深处,她无法接受自己伤害丛惟的事实。因此得知怅灯是罪魁祸首,便理所当然地痛恨他。此刻却听说居然是自己安排在白隼堡的,新颜难免心中慌乱,隐约感到这里面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
“我为什么会安排他去白隼堡?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师项对她的连连逼问却无法回答,不自在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说道:“那时我已经不在凤凰城了,又怎么会知道呢?”
新颜对他的小动作似乎很感兴趣,歪头盯着他抚在衣领上的手,似乎有什么模糊的记忆闪过。然而中就无法捕捉到清晰的印象,她有些沮丧,坐下来继续问道:“那当初怅灯闯了什么样的祸,居然受到那样的惩罚?”
“我也不知道。”师项苦笑,解释道:“我始终不是最重要的那几个人。”
新颜明白了,没有说话。他之前说过,现在再次提到,他被排除在丛惟最总要的人之外,很多机密的事情并不了解。这么说来,丛惟并不信任他,或者说不认为他有那样的资格?
师项继续说:“在云荒泽畔,有一座螺旋城堡,只有能进入那城堡的人,才是城主真正的心腹。我从来也不被允许进入。遇见怅灯后,我跟他讨论过这个事情,他也不能进入那城堡,可是他相信城主主宰这个世界的秘密就在那城堡里。”
“主宰世界的秘密?”新颜一怔,“主宰世界需要什么秘密?”
“怅灯认为,城主有一种力量,能够控制这个世界。这里量的来源,就是主宰这世界的秘密。”
“我明白了。”新颜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找到这个秘密,就能成为主宰?”
“嘘!”师项喝住她,“朱凰大人,这里还是凤凰城,说话要小心。”
新颜愣了一下,忽然觉得好笑,丛惟又怎么会在意这样的话?不知为什么,她心中十分肯定,这样的话丛惟肯定没少听过,而且也决不会放在眼里。他就是那样的人,眼中只有他觉得重要的事情,而如何防止别人偷走他的地位恰恰是他最不在意的。因为,新颜的心忽地沉了一下,有种淡淡悲哀泛上来,她能从他的眼中清楚看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厌倦。
只是,以师项的聪明,和他的地位如何看不出丛惟这样的心情呢?怎么会突然这么可疑地小心谨慎起来?新颜诧异地看着师项,疑云突起,一个她不愿意想到的念头闯进来,突然心虚,莫非他心中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