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了整天的笑、陪这些达官贵人赏了整天的花,他还真有些累。
梅舒城灌下好几口浓茶,暂缓他每年每季每天都要重复解说一回“牡丹经”的口干舌燥。
“明儿个……不能劳烦梅公子您亲自陪着吗?”赵莲垂下眼睫,发髻上那朵折了枝的牡丹经过一日折腾后已呈现枯萎,一如她现下娇颜染上的失望。
又开了一颗情豆--来自于赵莲。这个春季可真是绿意盎然。
梅舒城非常有礼地摇头,也因太过有礼也更形疏远。“明儿个我有事。”他堂堂梅庄大当家,可不是用来陪姑娘赏花扑蝶兼浪费时间。
“那后天……”
“后天要和城里的大小花商研讨此季牡丹、芍药的植种情况。”他随口编来一个小谎。
“大后天……”
“大后天城西大富豪也在梅庄以牡丹宴招聚亲朋好友,梅某必须安排一切宴客事宜。”梅舒城仍是拒绝。
赵莲咬咬唇,定心一问:“那梅公子何时有空?”
梅舒城咧嘴扯出笑弧,语气中有着哂然,“等这满园子的牡丹尽凋,梅家换了梅二做主,我自是偷得整年的空闲。”
梅二当家,也代表着夏季来临。
“你……你今天下午就有空闲和那名姓步的姑娘独处好些时辰,为什么却没办法在这三、四天空下闲暇陪着我赏牡丹?”毕竟是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哪容得了人再三拒绝,赵莲禁不住端起官家小姐的架子。
“那个姓步的姑娘可不会吵着要我陪她赏牡丹。”提及步孅孅,梅舒城眼尾的笑痕加深,也更真实了些。
“她与你是什么关系、什么身分?”
她话一脱口,换来梅舒城的挑眉,那眼神在反问着她--你又是用什么身分来质问我和她的关系?让赵莲清楚明白自己的踰越及大胆。
但梅舒城终究是商场上打滚多年的老手,不会大刺剌让她难堪,何况她是金主的宝贝千金,开罪不得。
“步姑娘只是来向我学习经商的方法,我与她自然没有太多闲暇花在享受美景之上,有的只是商讨着怎么让自家帐簿多几笔进帐。”他收回视线,不让自己的眼神呈现出与他的话全然相反的情绪,“让莲儿小姐见笑了,这些铜臭话本不该让你听闻,否则岂不坏了莲儿小姐这几天在梅庄的好兴致。”
“原来她只是来向你学习的……那今儿个下午?”
“还不是见她得罪了薛状元,我将她领回帐房去好好‘训诫’了一顿。”只是后半段的香艳,他可没兴趣和赵莲分享。
赵莲似乎确信了梅舒城对步孅孅没有任何异常情愫,这才收敛了架子,恢复小女人娇态。“看不出来梅公子也会教训人。”
“每个梅庄人都被我教训过了,你可以一个个问问。”这是实话,出了梅庄,他彬彬有礼、进退合宜;关起梅庄大门,他可不会将从商那套守则给牢记,大吼大叫是他惯用的教训手法。
“……那步姑娘不是梅庄人,你不也教训她?”
梅舒城笑而不回。
他不只教训她,还把她当成所有物,不容别人沾染半分,所以才会在看到她和薛远谈笑之际大动肝火。
她不是梅庄人,他却用对待梅庄人的方式对待她,并且还那么自然而然。
“她自是不一样的。”
然而,怎么个不一样法,梅舒城没有说。
不仅赵莲满腔困惑,连深夜难眠,起身到牡丹园圃贪拜月华而无心听闻的步孅孅,也在花丛外一头雾水。
她,是不一样的?
怎么个不一样法?是不如其他姑娘来得婉柔温驯,还是比不上她们的娇美轻灵?抑或……步孅孅不由自主地将右手轻搁在锁骨上,熨贴着某件穿系在颈间红绳上,被衣料遮掩住的物品,珍惜万分。
待她再抬头,却见赵莲已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回房,脸上的不快应该是来自于梅舒城那句请她休憩的有礼逐客话语吧。
梅舒城吁了口气,因为赵莲的退场,才得以小人嘀咕一、两句:“该开的豆儿不开,不该开的豆儿乱乱开,真麻烦。”这就是俗称的烂桃花吧。
“唔……你是谁?”
一句带着睡意的话语震醒步孅孅的冥想,也牵来梅舒城的注目,他看向(奇*书*网.整*理*提*供)步孅孅,而她望向身后三步远的男人。
那男人正努力睁开快闭合的眼,无论再怎么秀气儒雅的容貌都被此时睡眠不足的愣傻样给破坏殆荆他仅着单衣,连件薄外褂也没披,垂散的墨黑长发随着夜风轻拂飘荡,在这深夜时分倒有数分索命鬼魅的模样。
步孅孅那句“鬼呀”还梗在喉头,梅舒城率先出口的叫唤让她硬生生吞下惊声尖叫。
“小四。”
“唔……大哥……”梅家小四拖着虚浮的步伐,胡乱揉揉眼,才勉强将视线定在梅舒城睑上。“我……”他跨开小小一步,却蓦然瘫倒,步孅孅只来得及抽口凉气,根本挽救不及那个快和地面相亲相爱的梅家小四。
梅舒城箭步街上前,将梅家小四结结实实地搂在怀里。
“大哥……”梅家小四用一种过度亲匿的撒娇动作攀在梅舒城身上,双臂挂在他颈间。
“小四,你怎么醒了?你……提早了……六个月清醒。”不到冬季,这个种梅的四当家怎可能会清醒,更何况是走出他自己的庭院?
“我饿了……”肚皮咕噜咕噜地支援他可怜兮兮的梦呓。
“没人喂你吃饭吗?”他向来安排几名贴身小厮伺候“舂眠”的小四,不该让他饿着半分,更何况是饿到深夜醒来!
“我不知道……饿了……”梅家小四磨蹭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脑袋贴枕在梅舒城的肩窝,将全身的重量依赖在他身上。
“该死,我明天就替你换批机灵点的丫鬟或小厮!”
无力的声音再响起:“什么都好……我饿到没办法春眠了……”“梅福!梅福!立刻弄桌饭菜出来!”梅舒城朗声大喝。
“已经过了亥时,大伙早睡下了,别折腾下人。我煮清粥给你吃,可好?”前头那句是对梅舒城说的,后头那句则是问向整个人瘫软在他怀间的梅家小四。
“嗯。”梅家小四含糊应道。
“厨房在这边。”梅舒城打横抱起梅家小四,领着步孅孅前行。
屋檐下只剩几盏灯笼勉强照耀出园景,夜已深沉,满园的牡丹亦已睡下,恐怕梅庄醒着的人只剩下梅舒城和步孅孅。
昏黄摇曳的烛火投映着三人两影,步孅孅不住地偷瞄梅家兄弟的“情深”模样,一股莫名酸意涌上眉心,拧蹙了她漂亮柳眉。
在生起灶火后,她终于忍耐不住,朝身旁正轻哼摇篮曲的梅舒城发出疑问。
“他向来都用这种姿势赖着你?”
“是呀,向来。”梅舒城说得很轻,怕惊醒了梅家小四。
“他不是小孩子了,这样……梅庄没人说话吗?”看他们兄弟俩根本就快交缠成麻花了好不好?!
“说什么?断袖之癖?乱伦?他是我弟弟,哥哥疼弟弟容得别人置喙?何况是子虚乌有的事!”梅舒城明白她真正想问什么。“再说,他不是只赖着我,小二、小三都是他贪赖撒娇的对象。”
“原来这是梅四当家的真面目?”
“相信我,小四在冬季不是这模样,绝对会教你刮目相看。他这只猛虎只在腊梅时节发威,其余时刻都甘于成为病猫。”
“很难想像。”这副德行的家伙在清醒后会有多大改变,她才不信咧!
“虎兄无犬弟呵。”一句话吹捧了自己,也褒扬了梅家所有兄弟。梅舒城轻拍着梅家小四的背,又是骄傲又是疼惜,那神态,活脱脱像爹爹对待孩子般。
“你……看起来像他爹。”她诚实说出所见心得。
“长兄如父。况且我爹过世时,小四不过是个两岁半的娃儿,对他而言,我的存在应该也是偏像于爹亲吧。”见钱眼开的势利此时在梅舒城脸上难见分毫,剩下的只是为人父兄的温柔光彩。
他的口气虽轻松,但听在步孅孅耳里却是一阵又一阵的揪心。那时……他也不过才八、九岁,也还是个孩子呀……一个家庭的担子压在八、九岁大的孩子身上,包含了他爹娘生前积下的负债和三位稚弟的教养,那沉重压力怕是连成年男人都不见得能承受,身为孩子的他却扛了下来,而且做得如此出色。那段日子的她仍只是个未成形的生命,但从她所听闻来的“梅舒城传奇”拼拼凑凑,她知道幼年的他过得辛苦,即使现在从他身上再也无法探知当年的刻骨风霜,只剩下勤俭贪财的“恶习”……一想到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吃尽苦头,只为温饱全家……一想到那样的他不曾体会过何谓撒娇、何谓童年……她觉得,好不舍。
“当年的日子过得很苦,是不?”步孅孅搁下正在搅和锅里汤水的竹筷。
梅舒城似乎颇讶异她有此一问,从梅庄的生意蒸蒸日上后,谁也不记得他曾落魄得如此彻底,众人侃侃而谈的只不过是他窜上成功的过程,而成功背后的心酸,只有梅家兄弟刻骨铭心。
苦吗?当然苦,若不苦,他不会立下鸿志想跳出绝境,更不会在跳出之后依然如此害怕再回归原处--在此时、在她面前,他怯懦地承认,他真的害怕,害怕那段苦日子;害怕三个弟弟只能啃着半颗硬馒头度日,三人六目中是极力想掩饰的饥寒交迫,他们不想让他更辛苦,而他却是负疚于他们的体谅。
“当然苦……”梅家小四在睡梦翻身间插话,“比生啃黄连还要苦上千百倍……”接着,轻鼾取代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