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迅速转身按下电钮,铁门嘎嘎放下来。
“马麻,海苔叔叔跟我们回家吗?”小诗期盼地问。
“不……”云英说。
“好啊。”人杰说,弯身把小诗抱起来,征询地望向云英。“我陪你们走回去吧?”
云英想拒绝,看到女儿的表情,不忍心说不,只好说:“小诗下来自己走。”
“不要。”小诗在人杰怀里转个弯,两只小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没有关系,她很轻。”人杰说。
十点多,夜并不很深,不过街上车辆不若白天那么拥挤。初夏夜的微风轻拂,他们沿着人行道慢步而行。
若云英是他的妻子,小诗是他们的女儿,这一刻多美,多好。若云英愿意是他的妻子,即使小诗不是他的,她仍可以是他们的女儿,那么他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这样的情景,她曾梦想过。她曾在梦碎后,眼巴巴地注视别人的阖家温馨画面,让一把无形的刀,一次又一次割划她受伤的心,直到它再也没有知觉,也停止淌血。
此刻,她的心在跳,血液在奔流。她身边的男人不是她孩子的父亲。她身边的男人不曾在她梦里。但他真真实实地在她身边。
她有胆子和勇气,像小诗那样,放心且信任的把手放进他手中吗?
到了“侨福大厦”门口,云英停住。
“把她给我吧。”她轻轻说。
小诗早趴在人杰肩上睡着了。他想送她们上去。他不敢要求。人杰小心翼翼地把小诗还给她母亲。
“谢谢你让我陪你们回来。”他说,声音轻柔,唯恐破坏了他们之间的宁谧。
“哪里,谢谢你送我们回来。”
他们都没动。
“我想……云英,我想请你和小诗吃饭,或一起出去玩,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云英停了半晌。“你为什么不问小诗的爸爸的事?”
“小诗说她没有爸爸。”她抬起变得有些苍白的脸。人杰暗暗骂自己。“对不起,我不大会说话。小诗说过不要问你,你会生气。”
云英搂紧女儿。“我一告诉他我怀孕了,他就不见了。”她语气平淡,无怨亦无恨。
他皱起眉头,双眼闪着怒火。“你就这么放过他了?”
云英一笑。“难道我该将他五花大绑,逼他娶我不成?”
“不。”人杰答得飞快。“他娶了你,我怎么办?”
一阵温暖流窜过她,心脏一下子跳到喉头,她仰首看着他。而他又脸红了。她从未见过这么容易脸红的人。
“呃……我是说……这种不负责任的混球,不要也罢。”他结结巴巴地解释。
她温柔的笑靥再次夺去他的呼吸。“没有他,我和小诗一样过得很好。”
“你很坚强。”
他眼中的爱慕在淡淡门灯下闪闪发亮。云英试着忽略它。“造化弄人,情势逼人,非坚强不可。”
“云英……”
“云英!”诗若从大厦门内蹦出来,打断了人杰。“我正在担心你怎么还没回来,打电话去补习班都没人接,还以为你……哎,人杰,你也来啦?怎么都站在门口呢?到楼上坐嘛。小诗睡着啦?噫?你们干嘛都不说话?”
云英笑睨她一眼。“都教你一个人说完了,别人还说什么?”
“?。”诗若不好意思地闭上嘴。
“章先生送我们回来的。”云英说。
听到她仍坚持生疏的称呼,人杰神情有些黯然。“嗯,那么,我回去了。”
“谢谢你,章先生。”
“不用客气。”
她们目送他双手插在口袋,掉头朝走回来的路走去。
“他怎么一副失恋了的样子?”诗若说。
“这会儿你又观察入微了。”云英抱着女儿进大厦前,忍不住往路那边又看了一眼。
他看起来是好落寞、孤独,垂着宽阔的肩慢行在夜色里的背影,教云英感到有些恻恻然。
“你为什么不叫他上来?”诗若望着云英把小诗放上床。“他那样子好可怜哦。他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没有。我们不过聊了一下。”
诗若跟着她到浴室,倚在门边看云英从开浴缸水龙头,准备放水洗澡,然后走到洗脸盆前,对着镜子望。
“我知道了。”诗若说。
“知道什么?”云英往脸上抹洗面乳。
“他告诉你他以前那个未婚妻的事了,对不对?”
云英按摩脸的手顿住,转过来。“未婚妻?”
“是啊。他没告诉你?”
“他未婚妻怎么了?”
诗若把人杰告诉她的说给云英听。“你说这女人可不可恶?她应该和小诗那负心爸爸配一对。呀!”她用手指按住嘴唇。
云英俯着身子掬水泼面。
“对不起,云英。”
云英把脸上的皂乳冲干净,抓过一条干毛巾覆上按了按。
“云英,不要生气嘛,我真的不是故意提他的。”
放下毛巾,云英露出带笑的表情。“你呀,早习惯你的口没遮拦了。”
见她没发怒或绷脸不吭气,诗若吐一口气。“我对别人可是从来一个字也没提过他哟。”她说,发誓似的。
“我知道,”云英经过她,捏捏她的脸蛋。“谢谢你为我守口如瓶这么久。真难得舌头竟没打死结。”
“哈,没事就说那种人,我舌头何止要打死结,还会长痔疮呢!”她跟着云英到卧室拿睡衣,又跟着走回浴室。
云英呛笑。“哪有人痔疮长到舌头上的?”
“所以呀,此等人不值一提。”
“你老跟着我干嘛?要一起洗澡啊?”
“我洗过了。”诗若逃回房间。
这就是诗若。云英摇摇头。她哪会真的和她一起洗澡呢?何况都是女人,说说她就吓跑了。
在浴池中洒了些浴盐,云英将疲惫的身子泡进温热的水中,舒适地呼一口气。
慢慢地,她的双手顺着修长的颈项,抚过她滑腻的肩,来到弧线优美的胸脯,掠过小蛮腰,停在腹部。她不用看也不用摸,那里的妊娠纹是她一辈子抹不掉的印记,提醒她曾有过的愚昧,曾犯过的错误。
小诗不是个错误,她的错,错在不该信任男人,相信世上有海枯石烂的真情。
人杰真诚的影像浮映在她脑中。她闭上痛苦的眼睛,让她的誓言覆盖住他的脸、他的眼。今生今世,她的生活里绝不容许任何男人介入。
洗完澡,云英过来看诗若。她弓身侧躺,睡着了。云英替她把只盖到腰际的薄被往上拉,微笑注视她的睡容,她真像个小天使。嗯,比小诗大一点的小天使。她将诗若掉在枕头边的眼镜拿起来放在床头几上,伸手正要关灯。瞥见一张歪歪斜斜用各种字体和不同语文写的便条纸,她拿起来看,只看懂了英文和中文。云英不知道该感到高兴──诗若长大了──还是担心──诗若恋爱了。
她纸条下写满的只有两个字。英明。
第七章
云英的办公室突然变成了玫瑰花房。
接连一个星期,每天都有一束鲜红的玫瑰送来给她。红艳欲滴的花束当中总有一张精巧的卡片,写着:因缘相遇,愿能同道唱和。
云英知道他是引用了一首偈“缘应不错,同道唱和,妙玄独脚”里的俳句。他们看似各为孤独的一人,但心灵际遇却相同,因此应共同携扶走上人生之旅。
这张卡片令她关起办公室的门,独自捧着它,细细一再品读每个字,感动得热泪盈眶。
或他会写“拂拭尘埃吧,日月依然光明。”或“青山流水常在,灭却乌云,自见心澄净。吾心一如斯。”或仅仅简短一句“快乐就好。”下一张卡片便接道:“但快乐需要有人分享才是真喜悦。我能是那个分享喜悦的人吗?”
每张卡片都只简短签着:人杰。
他是这样一个心思细密又细腻的人。可是只见花日日按时送达,他人却不再出现。夜夜云英关门休息前,总若有所待的刻意待晚些,希望见到门口那个踌躇、小心翼翼的身影,但每晚她都带着颗失望、失落的心回家。
回想人杰最初的模样,当云英明白他多么紧张和忐忑不安,她感到好笑又心疼。他好像第一次追求异性似的。而诗若告诉她人杰那段过去,让她在读他写的“同道唱和”时,心中更有一份酸楚和相惜。
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她心底那块结霜结冻的部分,已经为人杰而化解、消融了。
星期六晚上,云英刚关上铁门,忽然感到颈背一阵灼热。她心跳随即加快,慢慢转过身。人杰就站在补习班的马路对面廊下。
他们相对凝望好半晌,人杰先举步越过马路而来。当云英也朝他奇www书Qisuu网com走去,他脚步开始加快。他们在补习班外的人行道上相遇,同时走进彼此怀中,紧紧拥抱。
下一刻,人杰灼热、饥渴的唇便找到了她的,深深地,他们吻着彼此,仿佛他们是久别重逢的恋人,要在这一吻中尽诉缠绵的相思。
终于他们的唇依依不舍地分开。喘息着,人杰双手捧着她的脸,燃烧着爱意的眸子里映着她眼里的柔情如水。
“我爱你,云英。”他沙哑低语。“我从来没想到我还能如此疯狂的再爱一个人。可是我真的爱你。”
泪水浮进她眼眶,但那是喜悦的泪水。“我也不知道我还会再爱。”她轻轻承认。
他颤动地凝望她。“再说一次好吗?”
她根本还没说那三个字呢。她对着他柔柔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