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自己的屋子,容琳说了句“不用跟进来了”就进了内室,随手关了门,青杏还要往里走,被金桔一手拉住,青杏指指内室的门,急得要跳脚还不敢高声,只得以口型说道,“小姐怎么办?”金桔看着紧闭的房门,也是一脸担忧,摇摇头,先出了屋,青杏只得跟上。
“那个将军说的是真的?”看看四下里无人,青杏压着嗓子问了,一看金桔木木的,不由“啊”了一声,“真的?!”
金桔没好气,“真的又怎么了?小姐还瞒着谁了吗?自己不知道就说自己不知道,何必怨在别人头上?夹枪带棒的?能找了小姐那是他家的福气,还屈了谁不成?真是得了便宜倒卖乖,也不看看自家是什么样的人!”
青杏先被她突然翻脸唬住了,听下去才知她说的是谁,慌得忙捂她的嘴,“金桔姐姐!”那个将军看起来又冷又凶,这话要被他听了去还不知怎么样呢!
金桔把她的手拨下来,“怕什么?我又没说大逆不道的!” 话虽如此,还是放低了声音,青杏打躬作揖地拜着,“姐姐,咱们两个是没什么,他要拿这个为难小姐可怎么好呢?”
金桔听了这话顿时就泄了气,好一阵不言语,面上的神气渐渐回复到平日的和顺,望着园里的菊丛又发了一阵呆,才悠悠地叹了口气,“青杏,男人怎么都那么不知餍足呢?”
这话惹得青杏咕咕地轻笑,小声道,“姐姐你见过几个男人就这么说话?”金桔白了她一眼,才道,“你就说咱们遇到的这一个,论家世、论人品、论相貌,论性情,从哪一条上说,咱们小姐配不上他?偏抓着嫡啊庶啊的吵闹个不休!”
青杏听她露出话风儿了,料她不会再恼,“那么咱们小姐的母亲到底是哪一位呢?”金桔瞅瞅她,“你以为呢?”
青杏骨碌着眼儿在几位夫人身上想着,猛地掩了口。失声道,“二夫人?!”
金桔调开眼,“这就惊着了?那你知不知道二夫人又是夫人的什么人?”青杏瞪着眼,一个劲儿摇头,不是想不到,实在是不敢相信,金桔一声儿冷笑,“二夫人是夫人的亲妹子,只不过,夫人是嫡出的,二夫人是庶出的!”
“金桔姐姐!”弱弱地叫了一声,青杏倚着廊柱就坐下去了,也管不得会不会脏了衣裳,金桔看她一眼,也坐下去了,都看着悄无声息的屋子,“不用怕,多少年前的事了,家里的老人儿都知道,再说原本也没要瞒着什么,只不过日子久了谁都想不起来要提,这终究能算个什么?咱们那样的人家哪一家不是三姬四妾的?但凡有个生养,不都是庶出?一味的你也要嫡出、他也要嫡出,那偏房所出的都该做和尚姑子去了?”
青杏管不得别人,“那么咱们小姐先不知道这个么?”她是口口声声管夫人叫“娘”、二夫人叫“姨娘”的。金桔道,“怎么不知道?二夫人搬到静斋的时候三小姐都四、五岁了,正记事儿呢,听福婶说二夫人前脚搬过去,小姐后脚儿就病了,四、五天没吃东西,二夫人没法子,把小姐带过去,调养了半个多月,不知怎么好了,把小姐过在夫人名下,正经磕了头认了母亲,那以后把‘娘’和‘姨娘’颠倒着叫,反正夫人们原本就是姊妹,怎么样都是比别人亲,晃眼儿十多年了,今儿个不闹这么一出,谁还记得那些?”
青杏点着头,“怪道佩鸾怕咱们小姐!又有老爷夫人、又有二夫人,竟比别人得的宠爱更多些!咱们家说起来真是好的呢,在北边儿的时候,常听说大家子里妻妾兄弟不合的,明争暗斗打得鸡飞狗跳的,哪比得咱们家和和气气的?”
金桔笑了一下,不说什么,尚书家确没有那些明面上的笑话落在别人眼里,否则坊间也不会把他们家当成模子来教训那些拈酸吃醋、厚此薄彼的人,只是说到和气上头,让青杏那么觉着就是了,若真和气,三夫人何至于总叽叽咕咕的?四夫人说话怎么总得看着夫人脸儿?夫人怎么难得跟人说笑?再说句大不敬的话,二夫人又何至于撇下小姐?青杏说宠小姐的人多,她可想到小姐要比别人多用多少心?这些事说到底不过是绿菱姐姐那句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别拿出来,拿出来谁也不是那么一身轻的!
“绿菱姐姐要在就好了!”刚想到绿菱,青杏就冒出这么一句,金桔差点儿让她吓得一激灵,还以为她能未卜先知,“怎么个好法?有人斥着你觉得舒服?”
“不是,绿菱姐姐主意多,她要在咱们可以商量着怎么帮小姐。现在就你我两个,什么也做不成……”
金桔见不得她这么丧气,“做得成做不成的我倒不知道,反正不管怎么样我是和小姐在一处的,她风光,我给她锦上添花,她不如意,我陪着她消愁解闷儿……”
“对,我也是,金桔姐姐,不管怎么着咱们都在一处……”
“呵,看不出这还有对儿忠肝义胆的丫头!”两个人正说的热闹,冷不防背后有人冷冷地出声,两人吓得跳起来,回头一看竟是李昊琛,都有些慌神,金桔一看青杏行礼,忙也跟着福下去,只是两个人都没说话,李昊琛皱眉,“你们小姐呢?”
金桔和青杏互相看看,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回话,李昊琛已经不耐烦了:厉害劲儿看来都长在那小姐身上了,这两个丫头都没了“愚”光剩下“蠢”了!不想跟她们费口舌,李昊琛举步就往屋里走,金桔这才回过神,赶紧追过去,堵在内室门前,“你找小姐做什么?”
青杏也进来了,紧靠着金桔站着,只怕没伸出两手拦着了,“是啊,你找我们小姐做什么?!”
眼见两个丫头转眼的功夫从蠢鸡变成斗鸡,跟他“你”来“你”去的,李昊琛反是一愣,索性把衣包往桌上一放,大马金刀地坐下了,“我找你们小姐做什么还得先向你们报备?”
他是带着笑问的,青杏不那么害怕了,大着胆子回道:“您说了来意,我们好去跟小姐通报,见不见您也好知会一声……”
李昊琛瞪着一本正经的丫头,知道她不是随口说的,顿觉荒谬透顶,当这儿是哪?皇宫内院、她们小姐是九五之尊呐?还见不见的好知会一声?!他是她的夫君、她的天,她搞没搞清楚?“去请你们小姐!”他冷下了脸,确认很快就能如愿——他不是严苛的人,但在他收起笑容的时候,麾下资格最老的参将们也会噤若寒蝉,这两个小丫头……最好别吓哆嗦了,他还等着她们去请人呢。
两个丫头没动。不是吓的——李昊琛知道。三人六眼地互相瞪着,直到李昊琛撑不住笑起来——气得,今儿从早到现在,他不记得被气笑几回了,“这是你们尚书家的规矩么?主子要见谁得先过了你们这一关?”阴恻恻的语调显是要发飙了。
金桔硬着头皮施礼,“将军息怒……”
李昊琛“哼”了一声,不答言,两下里正僵着,内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容琳走了出来,妆未花、发未乱,也不知她这一个多时辰关在屋里是怎么过的,“将军有何贵干?”雍容平静的象从未有过不快。
李昊琛险些气了个倒仰,真是有其仆必有其主!“敢问尚书小姐,我要有何贵干才可以进自家的屋子?!”容琳这才醒觉一时口误了,欲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且又实在懒怠说话,只得缄默,两个丫头早已不平,“小姐……”
容琳抬眸,“去给将军倒茶吧。”慢声细语的,青杏还想辩两句,金桔使了个眼色,自出去了,青杏只得到一旁去备茶具,犹自不放心,时不时偷觑着小姐和李昊琛,李昊琛冷眼看着,想看这小姐如何收拾,却见容琳自坐下便不出一声,似在专心等茶,李昊琛无法,只得先咳了两声,结果小姐连眼皮儿都没动一下,顿时牙痒痒的,又奈何不得,毕竟她等得他可等不得,姑母还等着他回信儿呢,借着衣包的引子往前一推道,“这个收好。”
容琳看看,疑惑,李昊琛不自在,“昨儿个的吉服,落在太子那儿,刚打发人送回来的。”容琳敛眉,伸手拿过来便要往内室去,李昊琛急道,“那另外一套衫裙是太子赐给你的,”来使说“太子爷说了,搅散了将军的洞房花烛实在是无礼之极,请将军暂且代为赔罪,日后必当亲自给将军、夫人贺喜”,只是这话他可学不出来,“你去换上,好见外客!”
背着身的容琳蹙眉,不解此话何意,她何时说过要见外客?却听李昊琛道,“姑丈的兄弟一家稍后要来赏菊,顺祝你我新婚……不知尚书小姐能否拨冗一见?”好好儿的话到了最后一句忽就变味儿了,容琳顿觉刺耳刺心,寒着脸微微一福,“容琳寒微,不敢腆颜迎宾,玷辱将军威名!”
容琳只恨他用语刻薄,却未想到是她思量中老拿后背对着人,李昊琛误以为她是未把那外四路的亲戚放在眼里、不屑一见的意思,故而出言相讽,却忘了是他自家先说得含糊,让容琳一时反应不过来——两个人都是一时赌气的话,料不到把误会越结越深,当下只听李昊琛冷笑道,“我的威名无甚可玷辱的,尚书大人的英名可就在小姐一念之间了!”这话说得十分笃定,由不得容琳不心惊,她的失色落在李昊琛眼里,始觉扳回一城,“礼部尚书之女新婚即失妇德,请问令尊有何面目立于朝堂?就算在天子、同僚面前侥幸遮掩得过,又如何封堵天下百姓之口?不能齐家者反为天下人制礼修仪,誉信何在?岂不徒惹笑柄?”
李昊琛的话听起来义正词严,句句都很堂皇,细究起来却是大大的不通:需知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一母同胞也不敢保证个个都是一样,哪有子女不肖便要父母连坐的道理?况且纵有养不教、父之过的说法,那也只是关起门来的家务事,哪里就说到庙堂天下上头去了?这话若搁在平日,容琳的七窍心肝早就辨出破绽,不料今日情势非比寻常,容琳只听了头一句就血往脸上涌,哪还顾得他又说了些什么?只等他住了口便颤着声音问道:“将军说到妇德,不知德、容、言、工四字中,容琳失的是哪一个?”
李昊琛先那番话原是要在话头上占个上风,故而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坐实了容琳的不是,及至重话出口、容琳泫然欲泣,这才悟出那话损的是女孩子家最看重的名节,顿时自悔不已,又见容琳忍羞含愤的,在丽容之外平添了一种惹人怜爱的气质,不由内心一动,正想着要怎么转圜,未料她紧接着问出这么一句,看似谦和,实则骄傲得堵人心窝,不由得再度讥诮,“女子以恭谨贞顺为德,你对亲族如此怠慢恭在何处?这且不说,你在夫君面前大呼小叫的,又是恭呐还是顺呐?”
“夫君?”容琳重复,忽觉可笑,这个负了良宵的人、这个一见面便恶语相向的人、这个对她总含了莫名敌意的人,竟是她的“夫君”?夫君若为如此,那这“姻缘”二字竟不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直是前世冤家今世索债就叫“阴缘”了!
容琳自嘲的一抹笑被李昊琛看了个真切,只觉又是一股无名火起,危险地眯了眼,他隔着桌子欺向容琳,“你在抱怨么?”容琳不期然看到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逼过来,吃了一惊,“什么?”李昊琛依旧眯着眼,“你在抱怨我这夫君不如你所愿还是觉得我这庶出之子配不上你这庶出之女?又或者你是在抱怨我这夫君未尽人伦?”
容琳定定地看着眼前英俊无比却也邪佞无比的脸,强抑着嘴唇的哆嗦,伸手指向门外:“出去!”
李昊琛“哼”了一声,靠回座椅,“那可由不得你!”看一眼象在咬着牙的人,他抛出深思熟虑的一句“你想让我休了你么?”
当啷一声,青杏手里的茶具滚落下去,正砸在脚面上,想不起喊疼,她跛着脚儿就朝小姐奔过去,恰被刚进屋的金桔看见,忙上前一步挡着,放下茶壶吊子拉着她,小声责怪,“怎么冒失成这样?”青杏一句也答不出,话全都哽在嗓子眼儿里,只努嘴瞪眼示意金桔自己听!
李昊琛把这一出都看在眼里,撇嘴一笑:蠢丫头就是蠢丫头!“你若真存了这个心,我劝你趁早把这主意改了。我李昊琛虽不惧鬼神,对天地还是存敬畏之心,你我既已跪拜了,那么死活都是要在一起的,”他刻意把这话说得阴森,见容琳只是垂目听着,并不惧怕,连先时的急怒都不复见,也觉无趣,遂正色说道:“你和我是不是能琴瑟合鸣并不打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尽可抛在脑后头,只是李家与杜家却交恶不起……你也是明白人,我这话你好好想想吧!”李昊琛说罢便振衣而起,忽看到一脸戒备之色的金桔和青杏,不觉又是一声哼笑,“对了,告诉你的丫头,在我跟前儿,不必像王朝、马汉护包公似的护着你,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就连这屋子,你也尽管放心,以后不请我是不会来的!”说罢扬长出屋,人都到了阶下,才听容琳的声音从屋里飘出,“姑母待客是在哪里?”
李昊琛住了脚,“萃芳圃。”唇边有了笑意,有一点他倒没看错,这杜容琳确是个爱惜家族名誉的,“你先更衣,一盏茶后我来与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