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一辈子怕水,不想做演死鬼。”香兰听了太皇太后和皇帝的允诺以后,仿佛放下了一桩未了的心事,连笑容都轻松了起来。我有些失望,虽然没抱希望她会咬她的老板一口,可这么快就偃旗息鼓,真对不起我满心的期待。
“还有……”
“还有什么?”太皇太后皱眉,这老太婆不厚道,人家都已经把命都卖给你这个心狠的主子了,居然连临终遗言都不让留一句。
“如果找到我妹妹,就说我是得伤寒死的。奴婢不想她因为我这个姐姐蒙羞。”
“你放心,哀家自然会妥善处理。”
“老祖宗,你还记得我妹妹的特征吗?”
“你用纸笔写下来。哀家保准不忘。”忘了就直接说忘了,搞的好象是别人的责任一样。
“你说,我替你写。”我忍不住出来打抱不平。虽然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可你也只是个提线木偶而已,可恨又可悲。我叹了口气,拿起纸笔,轻声对楚天裔道:“皇上,请借臣妾笔墨一用。”没办法,先天脾性和后天救死扶伤精神的六年熏陶,对于将死的人,我的同情心总会诡异地泛滥。
“谢谢你,皇贵妃娘娘。”她说的十分恳切,“对不起,麻烦您了。”我听出了这之间刻意的停顿,便摇摇头,温和地说:“没关系。”既然终究是死,那么让你死的安心一点又何妨,背着精神的十字架,再覆上厚厚的黄土,是多么不堪的一件事情。
“我妹妹的头发天生是三撮的,特别可爱。她的皮肤很白,模样儿俊秀的很。那时侯大人们就说,她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她的脸上竟是分外满足自豪的表情,眼睛也微微闭着,仿佛沉浸到往昔的美好当中了。忽然她眼睛睁开,声音带上了哭腔,哭喊道,“当初家里穷,又遭了大旱,爹娘实在是没办法才把妹妹你给送走的啊,你嘴巴又不能讲话,若是呆在家里,是肯定会饿死的啊。小胖子,你可千万得原谅爹娘啊,他们临死前是听着我在他们面前发誓一定要把你找回来才断的气的。我从洛城展转到京师,又进了宫里,却一天也没忘记过要找你。”
“你爹娘是什么时候丢的你妹妹?”我心里朦朦胧胧的像有些东西要出来,可隔着层纱幔,隐隐约约的,什么也看不清。
香兰报了一个年号,随即又加了一句,是十七年前六月初八。
我忍不住想苦笑,难怪人家说岁月如歌,人生如戏,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发生偏差的话,静娴师太就是在十七年前的六月初八捡到的哑儿!我们还以这个日子作为生辰,在我进宫前给她过了一回生日。我创造性烤的蛋糕虽然难吃的要命,可她依然开心的吃了一干二净,竟然没有理会蛋能孵出鸡,也属于荤腥的禁忌。
她还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一点也听不进去了。太皇太后不耐烦起来,楚天裔见状,立刻叫人把她拖出去。
“我也总算给他烧过纸钱了。”
他,还是她?她不知道哑儿已经不在了,那么应当是“他”。
我的眼底飞快地闪烁过讶然,我想起春天的时候,阳光的阴影下,她忧伤而惆怅的面庞。原来真的君非良人。真正的阴差阳错。我到底是看见了真相还是在谬误的方向走的更远呢?
有你在
太皇太后离开御书房时,步履蹒跚。她舍弃香兰时毫不犹豫,可是少了这么一个身边人,她的模样可真谈的上是凄凉。望着她臃肿而迟缓的背影,楚天裔忽然叹道:“奶奶,你真的已经老了。”太皇太后迟疑地转身,惊恐不安地看着自己高大的孙子,忽然像着了魔魇一般疯狂地吼到:“不,哀家从来就没有老过,也绝对不会老。绝对不会老,绝对不会老。”
我被她狰狞的模样吓了一跳,伊若立刻蜷缩到我怀里,身子瑟瑟发抖,攥着我的衣角的手抓的紧紧。我抱着她,轻声安慰道:“别害怕,老祖宗不过是一时受了刺激,很快就会没事的。”话音未落,太皇太后已经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上。刚刚安静下来的御书房立刻又闹的人仰马翻,太监慌忙去传太医,老成的指挥小的们掐人中。楚天裔沉稳地指挥着所有人,从他的眼睛里,我除了看到悲伤,还看到了一种古怪的释然。
她老了,他也长大了。所以不可能一辈子在她的荫庇下生活。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的王爷还不是不可以相安无事,然而他是皇帝,注定了不能屈尊于任何人之下的皇帝。
亲情对我而言是那么的陌生,所以我不能完全体会楚天裔的矛盾和痛苦。他的奶奶最贪婪的恰恰是他最不能放手的权力,而她又同时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唯一亲人,给予了他父母不愿也无法给予的关爱和温暖,让他在这冰冷的皇城中长达成人羽翼丰满。他手上的枪是她教他磨亮的,可是枪头到最后却不得不对向她。
神差鬼使的,我揽着伊若走过去,附到他耳边,轻声说:“别难过,你还有我们。”他看了我一眼,忽然伸手把我们都抱在怀里,什么话也没有说。
立后的典礼如期举行。
太皇太后的病让楚天裔和蓝家本来就已经颇为微妙的关系笼上了剑拔弩张的味道。整个皇宫里气压低的惊人,人人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成为别人拭剑的靶子。我战战兢兢地计算着每一步棋路,落棋无悔,也容不得我后悔。因为太皇太后抱恙,出来主持典礼的是太后云影。这样的场面她应付起来实在有些捉襟见肘,如果不是没有更加合适的人选,想必蓝家也不会同意这样的安排。毕竟她出面主持总胜过作为外人的我露面。
其实自己人和外人的界限根本就很难明确的分开,吕布在为貂禅翻脸之前不也是董卓的心腹干儿子吗?皇家的亲情是最虚无的梦幻,只要让云影相信她对蓝家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可言,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会被毫不犹豫地清零出局(香兰的遭遇让她对这点深信不疑),那么策反并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惴惴不安的太后是决计没勇气去相信她卧倒在床的太皇太后姑妈还有能力东山再起(在政治投资上面,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站错阵营),自觉先前得罪我颇多的她为了自保,很快便禁不住我糖衣炮弹的诱惑,迅速倒戈相向。再固若金汤的城池一旦有了裂缝就失去了它最初的威慑力,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树倒猕猢散,有对着古木喟叹的工夫不如趁早去寻找新的避风港。
有些事情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想我和太后当初恐怕都不会料到在这最关键的一天,她成了我最得力的手下,替无法出面的我完成了血腥的政变。
没有任何征兆,看惯风云的蓝家家主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亲外甥会在推心置腹后突然翻脸,然后一切就全都变了。如果他清楚太皇太后昏倒的真相,那么他也不至于这么疏于防备。中风的太皇太后清醒的看着风云变幻,可是她除了拼命地给蓝大人使眼色暗示外,什么也无法做。不过她似乎高估了他们姑侄间的默契程度。他到身陷囹圄的时候也没有搞清楚,为什么皇宫里的侍卫一眨眼的工夫都成了生面孔。
当初的护国军我嫌干养着他们只吃饭不做事实在不符合社会公德,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宫里的守卫也该换换人了。
政变,在格局还没有稳定之前,迅速地重新洗牌虽然凶险,但我们玩的本来就是用生命能够做赌注的游戏。有些事情我可以不在乎,但他不可能放手,既然已经认定了,那我们就应该同进同退。
士族迅速进行反扑,可惜等到那时他们才惊讶地发现,没有粮草的充足供给,军队根本就没有战斗力可言。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却一直都牢牢地掌握在皇帝的手里。有余钱余粮囤积的庶族大多都明智地站到了可以给他们更多政治利益的皇帝的这一边。没有物资的支持又缺乏可以运筹帷幄支撑大局的人物,师出无名的北方士族(我当初不出面也是怕授人以权柄)很快就被镇压下去了。新的官员迅速走马上任,除了在清除叛乱中功不可没的几个南方庶族代表人物外,其余的还是由原先的士族官员充当,只是赴任的地点统一进行交换。尾大不掉,我们不能再培养出一个新的蓝家来。所以我拒绝了楚天裔封水至稀为吏部侍郎的建议,瓜田李下,我不想惹不必要的嫌疑。
中土的兵荒马乱很容易让西秦心生觊觎,这个时候阿奇的表现可圈可点。看着一连串的捷报,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熟悉而日趋模糊的脸,很好很好,他真的已经长大了。
“在想什么呢?”他从我手里取过报表,就着夜明珠的光芒看了看,感慨万千,“他终于还是长大了。”
我笑了笑,道:“长兄如父,怎么,开始觉得自己老了。”
“我若老了,你也随着满头白发,成老太婆了。”
我心里涌过一丝不自在,很快把话题转移到新的方向,“她,还好吗?”
最后要面对的就是推的再迟也要面对。我不介意皇宫里多养一个太皇太后,但她未必乐意被供养,这样的人,把身外物看的太重,永远都没有办法做到放下。也许是她看多了风云谲诈,只能相信冰冷的权力了。
“我来处理这件事好不好?”我微笑着主动请缨,他脸上的表情复杂的让我看不清。
我记得在此之前的某一天,我们躺在床上商量计策时,他曾看着我欲言又止,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像悲伤又像迷茫。我把手覆在他的眼睛上,答应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请求,你放心,你的血只能为我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