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孩子,当年我也是这末畏惧我的奶奶吧。不过要比他好一点,我的奶奶命没太后大,我的少女时代还没有完全结束,就要为她批麻戴孝。对于无能为力的死人,我还是有那么一点微波的怜悯心的,可怜天见,真别把自己太当盘菜,死了不也就一掊黄土吗?
二皇子一面闲闲地与他祖母说着不甚干系的话,一面懒洋洋地四下看。虽然在太后的寝宫我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但还是头遭好好观察他的脸。他无疑是个容貌出色的男子,清俊的面孔,暗沉的眼睛,难怪我觉得云妃的眼睛看着熟悉,原来是跟他很像。他与皇帝不是很像,他的相貌大约继承自他的母亲。如此看来,当年香销玉陨的准皇后也是不逞多让的美人呢。不过,后宫哪个女人是无盐,基因好,生出来的孩子也比别人漂亮。都说女人是喜欢相互比较的动物;比出身,比老公,比孩子,妃子这三样可都是上层,说出去绝对是大大的有面子。
真奇怪,为什么后宫的女人还是觉得不快乐呢?越位高权重越心理扭曲的厉害。照我说,麻烦是她们自找的,那么贪婪,得了令人瞠目的荣华富贵以后,还心心念念地想要他给自己幸福。殊不知,一个自己都没有能力幸福的人又如何给得了别人幸福。真正个是为难别人也为难自己。想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以自己的能耐又可以得到什么,最大限度的满足自己的需要,快乐还不简单。一顿满汉全席就可以乐上好几天。笑容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对着镜子,捏着自己的脸,命令自己“笑!笑!”,双颊的表情肌就可以活动起来,组成一个比日本空姐更为灿烂的名为“笑容”的东西。
我鄙夷地咬了一下内唇。旁边的雪影忽然暗暗推了我一下,除了香兰,其余的大宫女都和我一般站在下面候命。
我懵懂地走出队列跪下,堂角铜鼎里焚着的百合之香虽然气味还算清雅,闻久了不免头昏脑涨。太后像是忘了我招呼我干活这件事,继续跟二皇子说着什么。把我丢在下面孤零零地跪着。该死的老太婆,关键时刻怎么没见你记性有这么糟糕。难道你有选择性遗忘症。我跪在下首,脑子昏沉沉的,这些天还算清闲,让我倒养出了午睡的习惯。我的眼皮子不禁有些沉重了,连忙用力咬自己的舌头,神智才恢复清明,只觉着膝盖磕的疼。
“起来应答吧。”半个世纪之久,太后终于想起了下头还跪着我这号人,大发慈悲,使我的膝盖免遭进一步荼毒。
我挣扎着站起身来,脑子有一瞬间的鲜血上涌的过程。眼前黑黑的,耳边翁翁作响。太后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唯唯诺诺地应答了就回到队列。
三皇子拿两只漂亮的眼睛直瞪我,刚才太后有夸我什么吗,值得他这么诧异。他一个劲地对我挤眉弄眼,我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到底想赶什么。也不敢这么大不敬地盯着皇子的脸猛瞧,只好移过了视线。不期然,撞见了一潭幽深的古井。
我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因为看不清他的眼睛,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波澜不惊又似暗潮汹涌。我的眼睛快要被刺眼的光芒灼伤了,我不能思考,不能抗拒,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的眼睛,期待能够看出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到什么。
“怎么还傻站在那儿,这傻丫头又犯什么痴了。”太后突然笑着打破了这凝滞的沉寂。
我一怔,我不站在这里,又应该到哪去?我茫然的目光偷偷地向左右求助,没有人回应。太后的话就是懿旨,谁会提醒一个乌龙有关懿旨的内容,这本当是她要一字不落铭记于心的东西。三皇子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却没开口。
“清儿姑娘是不愿意做给本王吃吗?”二皇子忽然笑着开口,“早听姨母夸赞过那苹果滋味独特,不想姑娘却不愿意洗手做羹汤。”
“奴婢不敢。”我谦卑的微笑,“二殿下想吃奴婢做的东西是奴婢的福分,只是,这苹果还是前天送过来的,已经不新鲜了。奴婢刚才不动是在想有没有其他新巧的玩意。”
“哦,你这小蹄子平素就鬼点子最多,你倒说说看,有什么其他的吃食。”太后也笑了起来。
我目光灼灼地迎着他的视线:“启禀太后,容奴婢卖一个关子,新鲜玩意很快就送上。”
能有什么新鲜,我的专业又不是烹饪,呈上去的就是普通的水果刨冰而已。不过三份的内容不一样,一样黄桃,一样鸭梨,还有一份就大费周章了,我辛苦削了半天的菠萝。就太后的口风,南边贡上来的菠萝都在她这里(我怀疑皇帝大人也不知道怎样吃,乐得孝敬他母亲),以三皇子跟她的关系,小霸王估计也没机会尝“水果之后”的美味。我趁机让他长长见识也好,省得传出去,堂堂中土皇朝的三皇子居然连菠萝都没有吃过。那南方的岛屿岂不是白侵略了。哦,不,他们的说法叫为了促进统一。
太后见了精致的小碗里头盛的刨冰,笑道,“就你这个鬼丫头主意多。”二皇子也是微微笑着看向我,随手舀了口放进嘴里,赞了一句,别有一番风味。惟独三皇子脸色不好看,胡乱吃了一点就放下,看我的眼神近乎愤怒。我没兴趣去理会小孩子的心思,当下就扭过了头,不识好歹的臭小子,也不知道菠萝有多难削,不领情拉倒。
也许是看我的脸色过于冷凛,小霸王又端起碗来尝了一口,蹙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渐渐的,竟有些眉开眼笑的意味了。
“老三真还是个孩子,一碗可口的吃食就乐成这样了。”太后难得对三皇子露出笑脸。
三皇子微窘,脸上飞起了狼狈的红晕。二皇子淡淡地笑着,却拿眼睛看我。我低眉顺眼地垂手站在一旁,不给他任何反应。
偷得浮生半日闲,我溜回听风斋苦力的干活。三皇子因为我没有把新鲜玩意儿第一个给他品尝而耿耿于怀,非得让我补偿他。我闹不过精力旺盛的小孩子,只好点头应允考鸡翅给他吃。街头遍地可寻,三块钱一个的烤鸡翅也让他觉得新奇。原来《鹿鼎记》里头说皇帝没有尝过茄子的滋味是确有其事,为的是怕皇帝老儿三九天里要吃。古代没有大棚种植技术,没有原料,厨神也无法。
斋里头冷清的很,除了佛堂里念经颂佛的月妃和向来不离左右的佳颜,期于人都跑出去看宫里头各处的张灯结彩去了。我也不阻拦,横竖没什么事,不能因为自己不爱看热闹就强迫别人一样老气横秋。炭炉是取出来了,火已升起;从我做棒棒糖那天开始,它基本上已经成了我个人专用的烧烤炉。我在上面支起个不大不小的铁丝网承放鸡翅。原料是三皇子提供的,听风斋还没显摆到有小厨房的地步。不时给鸡翅翻翻身,在上面涂上一层作料,香气四溢,连我的谗虫都被勾起来了。小男孩跑到我身后了,我答应过他第一件产品要给他尝,也就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明目张胆地偷食了。
忍不住小小哀叹一声,我吩咐他:“把蜂蜜递过来,蜂蜜鸡翅保准你吃的停不下嘴。”
我接过他递来的蜂蜜,在上面涂了一层,翻个身,确定已经熟透了,顺手放到他手上。
“仔细,别烫着了。——要不是娘娘身子一向不大好,吃了恐怕不消化,我真想让她老人家也尝尝我的手艺。中土仅此一家,别无分店哦。”我神气活现地自卖自夸,“怎么不说话,我就说吗,吃了我烤的鸡翅,哪还有嘴巴空出来说话。喽——再吃一根就行罗,留点给佳颜他们也尝尝。”
我大方地转头,把鸡翅赏赐给他。
“鸡翅很好吃。”二皇子一袭白衣轻逸出尘,微微笑着走开。
我抓着鸡翅,傻愣愣地呆在原处。上面的蜂蜜淌下来了也浑然不觉。
“好啊,你居然趁我不在偷吃!”小皇子跳了出来,一脸“被我抓到了吧”。
“是啊。”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把鸡翅塞到他手里,“还不趁热吃。”
“偷吃的倒干净,嘴巴上一点痕迹也没有,可惜鸡骨头没藏好,瞒不过我的火眼精睛。”小皇子得意洋洋地炫耀。我不语,权且当是默认。
心里头乱得很。
“二哥,你怎么会在这里?”小皇子的语气里有三分惊讶和七分戒备。我投向他的眼神则完全是诧异了。他站在屋子的门口,显然是刚从里头出来。他来做什么,我还以为他已经走了呢。
“来宣父皇的口谕。月妃今后就在听风斋长住,吃穿用度按美人的标准供给。”二皇子面无表情地陈诉,暗沉幽深的眼眸中,看不清一丝情绪波动。
我与三皇子默默对视一眼,心潮起伏万千。美人,月妃进宫伊始就是这个身份。这预示着什么,一切重新开始,还是从哪来到哪去,一觉睡醒,黄粱米饭依旧在锅里煮着。
冤孽
太后寿诞,宫中的热闹自是不必多说。反正这些热闹与我无关,我也就懒得记挂在心上。斜歪在床上困觉,只觉得这般放松是人间不曾有的美事。也许是这些天一直在外头,斋里的人倒跟我有些生疏了。大家各司其职,弄的我像个不相干的局外人。这样子也好,我在心里冷笑,将来有一天我不得不弃车保帅时也不必有太大的思想障碍。后宫的斗争本来就是踩着别人的尸体向上爬,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看到原本跟自己境遇差不多的人忽然似乎有了出头的机会,即使自己心里清楚,同样的机会摆在自己的面前,自己也没有这份能力把握,嫉妒却是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