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双他最想拥有的眼睛,也是他隐藏了半个世纪的感情。
“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他痛苦的颤动着,抖动的声音失去了以往的豪气,下垂的肩膀是无止境的哀伤。
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是这个女孩?难道老天爷认为他痛苦了五十年还不够?
或者这是另一种变相的补偿方式?
喻姗默默的接受这项命令,悄悄的离开带上房门,在转身的瞬间差点被守候多时的佐原之臣吓死。
“吓了我一大跳!”这人简直跟幽灵没两样,老是莫名其妙的出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佐原之臣不答,只是用温柔的眼神看她,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说的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我的腰很酸,你能不能帮我按摩?”他柔柔的提议,欣喜的看着兴奋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有如一株刚萌芽的风信子那般生意盎然。
“当然可以,我最喜欢帮人按摩了!”她点点头,理所当然的一口答应。
清脆的回音充满整个走廊,也充满佐原和男的回忆。
日本皇军很了不起吗?你是佐原家的继承人又怎么样?你一辈子生活在别人的期望中难道不觉得累?难道以后你也要这样对待你的子孙,不给他选择的自由?
他是很累;而且她说对了,他的确是一辈子生活在别人的期望中,甚至要求他的孙子也要跟上他的脚步。
今天若是你换到他的立场遭受此等待遇,你的心不酸、不苦、不难过吗?
那女孩也没说错,因为他就是这样一路行来的。只是时间让他淡忘了伤痕,忘了自己也曾痛苦无奈过。
他轻轻的叹气,转头看向窗外的莲荷池,寻求它的支持。
也许,该是让自己愉快也让别人轻松的时候了。
微风轻轻吹起,沾染无限夏意,彷佛也点头赞成他的想法。佐原家族沉闷了近一个世纪的空气的确是应该改变了,就从他开始吧!
面对着满园莲荷的无言支持,他不禁叹息。
说是比较轻松,做起来却是加倍困难,尤其对威严了大半辈子的佐原和男来说更是不容易,瞧他此刻的表情僵硬得跟什么一样,僵尸笑起来大概也不过如此。
他再试一次,对着镜子调整原本僵硬的笑容。这次果然好一点了,看起来像一粒过期的馒头一样硬,不再像僵尸。
承认吧!他没有软化的天分。要他像之臣那样成天笑个不停,不如直接把他放进蒸笼里蒸可能还来得快些。真不晓得那兔崽子是怎么做到的。
他捧起茶就口,含了一口温茶还来不及吞下,决心对着镜子再试一次,他就不信微笑真有那么困难。
即便梗在喉头的茶水增加了练习的困难度,但他还是决定发挥惊人的毅力向高难度挑战。正当他觉得自己总算有所进步时,门却不期然的砰然打开,接着便是他最怕听到的叫声——“佐原爷爷欧嗨呦!”充满活力的声音夹带着发音不正的日语直冲而来,划破寂静的早晨,也划破他好不容易才装出的笑脸。
“咳咳咳……”完了,他被温茶呛到了,这下子非咳死不可。
“佐原爷爷该吃维他命了!”喻姗笑得像春风一样,佐原和男的呛咳却像海浪般一波接一波,他不但咳得双肩发颤,还外加满脸通红,一副快挂了的样子。
“佐原爷爷,你怎么咳成这个样子?是不是感冒了?”喻姗见状赶紧趋前拍打他的背,力气之大,差点把他拍到地下去。
这胡涂的孩子!迟早有一天他的老命会让她买去。但是说真的,有人随侧照顾的感觉还不算太坏。虽然她老笨手笨脚做错事,却都是出自内心的关怀,跟过去那些拿钱办事的护士大大不同,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他似乎渐渐能了解之臣会选中她的原因了。她就像墙边的野花,虽不起眼却有旺盛的生命力,能在逆境中一次又一次的爬起,绽放属于她自己的花朵,和他们习惯认知的女孩完全不同。
佐原家是贵族,至今仍保留着贵族的传统。正统是他们的骄傲,严格的礼教是几世纪以来留下的诫律,也是他们必须遵守的教条。如今,之臣正以他自己的方式挑战佐原家几百年来的传统,而他极可能就是那个帮凶。
“我帮你按摩好吗?”开朗的问候声又一次在他的头顶响起,彻底加强他犯罪的意愿。
佐原和男点点头,明白自己迟早会败在她的按摩之下,无条件投降。
喻姗看了好高兴,两只手立刻忙碌起来。她一边按摩,心中有不下一千个问题想问。第一,佐原之臣到哪里去了?她已经好几天没看见他,而且他的直升机也不在停机坪,摆明了外出,搞不好人还不在日本。第二,佐原爷爷为什么没对她发脾气,还这么和颜悦色?按理说他应该会鞭她一顿或吼她一年,少说也该将她去层皮,毕竟她不但顶撞他,还不知死活的教训他。
她越想越觉得奇怪,尤其佐原爷爷还会说中文——没几个日本人能像他和渡边医生讲一口这么流利的中文,更何况他们的年纪都很大了,少说也历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
正当她这么想时,佐原和男又开口问了她一个奇怪的问题,使她更如坠五里雾中,摸不着头绪。
“你……有没有亲戚留在中国大陆,像是表叔或表舅之类的?”忍了将近一个世纪之后,佐原和男终于将他的疑问说出口,同时一颗心还怦怦地跳个不停。
“有没有留在大陆的亲戚?”喻姗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很认真的思考起来,努力回想老爸曾提过的族谱。她父亲那边的亲戚本来就不多,留在大陆的就更少了……啊,有了!据说她有一个长得跟她很像的姑婆还留在东北老家,年纪大概跟住原爷爷差不多。
“我——”她还来不及解释族谱,门外就传来一阵嘈杂声,她立刻认出那是总管的声音。虽然他说的日语她一句也听不懂,但那语调似乎是有麻烦发生。
麻烦果然不请自来的破门而入。喻姗猛一抬头,发现她正面对一张涂得像国剧大花脸的容颜和生平仅见的血盆大口。覆满化妆品的脸皮上挂着极端虚伪的笑容,壮得跟女子摔角选手有拼的手臂上挂着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后者正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眼底净是沧桑,和他恐怖的女伴成强烈的对比。
“叔叔,今天你非给我们一个交代不可!”来人正是老碰钉子的佐原浩二夫妇,今天他们是豁出去了,非争取到代表权不可。
“我强烈要求你一定要让浩二代表咱们佐原家参选今年的议员,他是最适合的人选,你不可以忽略他。”哼,她知道他心里打什么算盘,十之八九是想让他那笑脸迎人的狗屁孙子代表佐原家参选!
“他适合个屁!”佐原和男不客气的回道,眼底净是不屑。“他只适合躲在你的屁股后面当个没用的孬种巴结东巴结西,像只没人要的狗四处摇尾求和!他能为日本人民做什么事?能为佐原家做什么事?要我将佐原家的政治前途赌在他身上,倒不如放把火直接烧了佐原家的大宅还来得干脆些,至少不会闹笑话,丢了咱们佐原家的脸!”一连串激烈的字眼在狭隘的空间飞舞着,喻姗虽然听不懂他们究竟在吼些什么,但她知道再这么下去恐怕很危险。佐原爷爷的脸色看起来很差,一副呼吸困难的样子,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但她没机会提出建议,因为顶着超级大浓妆的壮女人一听见佐原爷爷的回答后吼得更激烈了,几乎把屋顶掀掉。
“烧啊!你这老不死的有本事尽管烧,最好一把火烧死你和你那个成天只会傻笑的孙子。什么天才?我呸!说穿了不过是你那放荡的女儿和台湾男人生的野种!
亏你们当初还争得半死,结果争的是别人家的孩子,是人家不要的!”“你敢说之臣是没人要的孩子?!”听至此,佐原和男的脸色已经苍白如冰霜,眼看着就要倒下。
“说就说!我怕你不成?”佐原纪子是豁出去了,反正再巴结也没有机会,不如一次骂个痛快。“他和他那姓屈的兄弟本就是没人要的杂种,是你那不要脸的女儿纵欲下的产物——不,我说错了,应该说是买卖的工具!她和她丈夫不是从你这儿和台湾屈家各挖一笔巨款跑了吗?说得明白点就是卖儿子,卖了好享福。怎样,我有没有说错?你以为装出那副死人模样就能博得我的同情吗?门儿都没有!我还是要继续说下去。你那宝贝孙子是父母也不要的野种,根本不配当佐原家的继承人!”瞧他那副死德行,以为用手捂着胸口装心脏病就能教她住嘴啦?她还没骂够哩。
“你这个泼妇……”佐原和男气得发抖,唇色迅速变白,呼吸也变得十分短促。他的心脏好痛,整个胸腔的空气好象被一下子挤出般,整个人头昏脑胀,感到极度衰弱和恶心。
该死!他的心脏病什么时候不好发作,竟挑这对白痴来访时发作,真是气死他了。
“给我滚……滚……滚出去……”他有气无力的下逐客令,佐原纪子却还意犹未尽,滔滔不绝。
“你少来这一套!装心脏病发想吓人?你以为——”
“佐原爷爷!”喻姗眼明手快的扶住迎面倒下的佐原和男,费尽力气让他平躺在地上。
骇人的景象总算遏止佐原纪子恶毒的叫骂,她和佐原浩二一起瞪大了双眼,颤然凝视不断抽搐乃至于昏迷的佐原和男,一脸惊慌。
佐原和男不是一向挺硬朗的,怎么说倒就倒?
“快去叫救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