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老夫人接过秋桐双手献上的药汤,勉强地一饮而尽,满口的苦涩虽有随之而来的仙qi书网-奇书檀片舒解,可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真正令她苦到心头、苦到骨子里去。
““漱玉坊”就要垮了。”她眸底生气勃勃的刻薄光芒褪去,眼神渐渐空洞了起来。
秋桐胸口一紧,但她只是保持沉默,因为老夫人话还没说完,奴婢不该插嘴。
“赫赫扬扬了百年,自我曾祖映月公创蚕房、丝场与绣坊以来,一梭一线织出的半座锦绣天下,没想到传到我手里,眼看着就要废了,没了……”温老夫人没有哭;她不会哭,自小到大不曾流泪过。她的眼里只是空空的,像被狂风刮过般荒凉,也或许她仍在震惊之中,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谁都知道老温家养的蚕最好,纺的丝最匀,织的缎最密,绣的面最美,自进贡皇室的刺绣绸缎珍品,到王公贵族大商巨贾,人人无不争相以穿上温家“漱玉坊”出品的衣裳为荣。
可是谁会知道,风光百年的温家竟然会落到衰败至此的地步。
秋桐凝视着温老夫人,心口的绞拧更紧了。
她慢慢呼出了惩得胸间发疼的一口气,温和道:“老夫人,咱们“漱玉坊”根苗壮、扎得深,不妨事的。”
温老夫人微微一震,神情有一丝茫然。
““漱玉坊”根苗壮、扎得深,不妨事……是吗?”
“是,不妨事的。”她像哄孩子般地哄慰着,手劲徐缓地替温老夫人槌着肩。
“我不会让“漱玉坊”倒下去的,绝对不会。”
温老夫人颤巍巍地闭上了眼,绷紧的身子瞬问放软了,喃喃自语:“不会倒下去的……不会倒下去的……”
秋桐眼底灼热了起来,轻声保证,“是,绝对不会倒下去的。”
那是温家的老根,是老夫人的命,她一定要想办法保住“漱玉坊””。
“秋桐。”温老夫人闭着眼假寐,突然开口。
“是。”
“明天你就叫老司走。”
“老夫人?”她一惊。
温老夫人语气又转寒如冰。“他老了,昏庸了,忘了谁才是主子,也忘了自个儿就是个奴才。”
“老夫人,别……”秋桐难掩一丝情急地开口,“请您看在司先生多年来劳心劳力的份上,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更何况司先生对温府忠心耿耿——”“没你的事!”温老夫人打断她的说情,语气斩钉截铁的说:“我虽老,但我还没死,我还是这个家的主子,你敢不听我的话?”
秋桐只得住嘴,忧愁地低垂了眉,心直直往下沉。
夜深露重,秋桐却睡不着。不只是惦念着那还没割的野草,不只是牵念着为温家卖命了数十年,却落得如此下场的老账房,她还同时深深挂记着那沉甸甸压在心头的决定。
要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并不难,最难的是真正去实践完成它,尤其是如何扛起“漱玉坊”,如何让它起死回生。
难,太难。
说到底,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她也只不过是个丫头呀!
秋桐叹了一口气,翻身坐起来,在单薄的中衣外添上了件朴素的淡绿色衫子,并不忘把灰扑扑的深色棉袄裹上身。
夜凉如水,又是秋天了、她病不得的。要是病了,还得花钱吃药,万一倒霉病死了,那她人是轻松了,可这府里的大大小小该怎么办?
她将一头青丝绑成了及腰的长辫子,穿上最破旧的一双鞋,小心翼翼地点起一盏灯笼,推开房门,踏入夜色里。
外头很冷,但幸亏快十五了,天上有皎洁欲圆的月亮,她索性吹熄了灯笼,就这么漫步走向园林。
四处都没人,没声息,连虫唧声都不知消失到哪儿了。
秋桐打了个冷颤,小手拢紧了袄子,边走边哼着曲儿壮胆。
“小白菜呀地里黄,三岁两岁没了娘,爹爹……”她呆了下,连忙呸呸呸了几声。“呀,我真傻了,没事唱这个做什么?换——”
可唱点什么呢?丫头堆里翻来唱去不外乎这些自小飘萍般零丁无助的曲子,哪里有什么欢腾庆团圆的热闹好调子?
她苦苦思索,就这么想着想着,差点被高高乱长的草绊倒了,这才回过神来。
咦?到了。
秋桐摇摇头,暗笑着自己一到晚上就变笨了的脑袋。可一蹲了下来,才发觉自己连镰刀都没带,还割个头呀?
“算了,双手万能,没什么是这一双手做不了的事。”她信心满满,微笑地使劲拔着那一丛丛看似柔弱却结实的野草。
她好不努力地拔拔拔,拔得掌心磨疼了、肿了,连手指都热辣辣得几乎弯不俐落。
直到偶然抬起头,用袖子抹去满额的涔涔汗水,她才瞥见那个月光下高大幽暗的身影。
“谁?是谁在那儿?”秋桐大大一惊,倒抽了口凉气,疾声喝问。
那伟岸的身影一动也不动,只是闲闲地站在那儿,负着手,冷冷地看着她。
可恨月光太亮,亮得她不得不清楚瞧见了那双深邃冰冷,却又闪动着一丝令人摸不透的嘲讽光芒的眼眸,也不得不看见那张英挺粗犷冷漠的脸庞……她下意识一阵莫名心慌起来。
他一身黑衣,形容俊美如神,却隐隐散发着教人恐惧的魔魅妖异。
糟了,该不会是园子太大,人气太少,连什么不干净的脏东西都聚过来了吧?
她嘴巴发干,却撑着一口气,冷静地瞪视着他。
就算是什么脏东西也不能非请勿进,这温府是有主人的,再不也有她这个丫头守着!
“你是谁?”秋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三更半夜,谁让你进来的?”
惩屈着长长的一口气不敢喘,还足足花了她十个心跳的辰光,终于,男子开口了。
“你又是谁?”他低沉的嗓音如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也一样冰冷讽刺。
“我是……我干嘛告诉你呀!”她沉下脸。
“你再不走,我要叫人来了。”
“叫。”他淡淡道,“我等你叫。”
“你——”她一时气结。
男子仿佛看穿她的虚张声势,也看穿她的顾虑,眼底讽笑之意更深了。
秋桐的确有顾忌,这没落的豪门大院里就剩下了四五个人,不是老就是小,最年轻力壮的就属她!难不成她还能叫老季伯出来和这高大贼子厮杀不成?
“你有什么目的?”她冷静了下来,拍了拍沾着草屑和泥土的小手。“夜闯民宅,不外乎两种目的:一是劫财,二是劫色。不过很可惜,你应当也瞧见了,温家没有金银细软,只剩下一座破落待修的园子,至于色……我相信你随便到哪家窑子,都能找到比我更有美色的姑娘,所以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男子目光深幽地盯着她,英俊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喜怒。“你倒有点胆量。你是谁?温家大小姐?”
“我只是个丫头。”她防备地看着他。
饶是嘴上说得勇气十足,她心下还是抑不住地微微发慌,厚厚的袄子也不太暖,抵挡不住如水的凉夜;或者是他锐利的目光令她手脚发抖的?
她学他将双手往背后藏,只不过她是唯恐颤抖得厉害的手,泄漏出了她心里的害怕。
怎能不怕?黑夜沉沉,他又是个高大的陌生人,浑身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就算这里是她的地盘,她还是怕啊!
“丫头?”他似笑非笑,缓缓抱臂。
秋桐警戒地盯着他贲起的肩臂肌肉和宽厚的胸膛……更不祥了,他的模样像是可以轻易拧断她的脖子,或是一拳将她打飞出去。
“对,就是个丫头。”
“可笑啊可笑。”男子蓦然大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浓浓恶意的满足。“江南第一织锦世家,货通天下的温家,没想到就剩下一个丫头在这儿撑着,端着,真是教人不胜歉吁哪。”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温家当然有的是人,我们温家……”秋桐恼羞成怒,一口气堵在喉头。“光是蚕房丝场绣坊就有上百个工人,还会少人了吗?你别瞧不起人了。”
“是,上百个工人。”他笑声消失,薄唇依旧驻留一丝挥不去的冷笑。
她心底毛毛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让她感觉到心下阵阵发掺。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有种预感,他闯入这大宅子里,不是为了财,也不是为了色,而是某种她想不透也摸不清的……秋桐正胡思乱想间,没发觉男子不知几时已来到她面前,高大的体魄深深笼罩、威迫着她。
“你究竟——”她抬头,蓦然惊跳了起来,浑身僵硬。“你想干嘛?”
他缓缓俯下头,修长粗糙的大手狞不及防地握住她的下巴,逼迫她迎视自己。
“你,怕我吗?”
惊慌的心在胸口坪坪狂跳,秋桐戒慎恐惧而愤怒地瞪着他。“怕你?笑话!我怕天怕地,就是不怕擅闯民宅、卑鄙下流的无良贼子!”
“哦?”男子语气淡然,眸底寒光却令人不得不惊惧。
“我警告你,你要真敢碰我一根手指头,我就咬舌自尽,你不会占到任何便宜的!”她一咬牙,大不了是一死。
他浑身散发的灼热体温和凌人霸道的气势,令她喘也喘不过气来。
她从未和一个男人如此近地接触过,也从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碰过她的脸……她心慌,她气愤,同时也莫名忐忑燥热。
而且该死的是,在这紧急时刻,她竟然还有心思察觉到看似一身风尘仆仆的他,身上衣衫绸质精密,是上好蚕丝织就的天青料子,配他宽阔的胸膛肩背格外显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