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病了!
当我在电话中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吓得腿都快软了。二姐告诉我,父亲得的其实是一些老年人常有的毛病,都不致命,但治起来却麻烦得紧,其中最严重的,就是慢性心脏病了。听了这话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慢性心脏病是很难治好的,尤其是在父亲这个年龄,只能靠家人精心照料慢慢调理,千万不能让他老人家有什么闪失。我对二姐说,让父亲到北京来吧,我来照顾他老人家。二姐说你一个人过日子,连自己都照料不好,能照顾好他老人家吗?我说,再怎么说我也是他儿子,照顾他老人家是应该的。你呢?你没有公公婆婆老公孩子需要照顾?把父亲交给你,别人会怎么说我和大姐?你公公婆婆会怎么想你?就算别人不说你公公婆婆不怨,我和大姐自己都要把自己羞死了--这是当儿子女儿的该做的事吗?二姐听了无话可答。
从飞机上接下父亲的时候,他老人家精神还好,还有力气埋怨我们,说我们太小题大做了,其实他本来没有什么事的。我们一路哄着他老人家,将他送进了医院。几项检查一下来,无话可说:高血压,心脏病,老年人该得的几种病他老人家几乎都快占全了。看着检查结果,听着医生的吩咐,我和大姐相视苦笑。这两年多来,由于我们的帮助,父亲的日子好过了,人也变懒了,在家里除了和几个老人打打麻将说说闲话几乎就没有离开过电视,这是二姐亲口告诉我们的。他老人家本来年轻的时候就落下大大小小不少的病根,全是因为看着我们还没有着落而强力支持着,现在心情一放松精神劲一泄下去,不出问题才怪。
“怎么办?”我问大姐。“还能怎么办?先在医院里观察一段时间,然后送到你那里去住下来,我也搬过去和你一起住,好照顾他老人家。”大姐犹豫了一下,“你女朋友……”“她不会有问题的。”我笑着道。要是黎语嫣敢有任何意见,那什么话都不用说了。
黎语嫣那天并没有和我一起去接父亲,她当时正忙着在公司开会。会开完之后她立马赶到了医院,先去探望了父亲,然后就问我们情况如何。我把大姐的决定告诉了她,黎语嫣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她还偷偷在我耳边低声笑着道,“乘你姐和你爸还没有发觉,我得赶紧搬到学校去住。要不然,我可真的是没脸见人了。”听了这话我转头就是一个忍俊不禁。她当大姐是傻子呀?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只是大姐不会傻到直接说出来罢了。
父亲不愿意住院,这是可以理解的。现在的医院费用之贵那就根本不用提了,要是让父亲看了帐单他老人家说不定马上就得送急救室,所以说什么也不能告诉他老人家究竟花了多少钱的。即使是这样,父亲还是觉得住院浪费钱。我只好对他老人家说,我现在一个月快上万的收入,您还在乎这么一点小钱?您也太不体恤儿子的孝心了吧?这样好说歹说的,终于把父亲哄好了。
父亲住院之后的第三天我就出差去了沈阳,在那里呆了整整三天。在沈阳给大姐打电话,大姐说父亲精神还好,和同病房的另一位老爷子交上了朋友,两人天天在那里侃大山,舒服着呢。我听了放下心来,回到北京之后去给黎语嫣去了个电话,准备和她一起去看父亲。然而就在我在黎语嫣公司所在的办公楼下等她的时候,黎语嫣突然给我来了个电话说他们要临时加班走不了了,要我向父亲说声抱歉。我摸摸鼻子,叹了口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能预料得到呢?我在车站等车,猛然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我前面,当时就把我给愣住了:那是陆雅呀!她现在不是在香港读书的吗?怎么可能出现在北京?而且,看她现在这样子,已经在北京呆了好长时间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雅转过头来,她也看见了我,微微愣了一下,却没有显出很惊讶的神情,似乎我们的碰面早在她意料之中。我静静地看着她,微微笑了一笑,走上前去打招呼:“你怎么在这?”“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陆雅很俏皮的反问了一句,却令我有些吃惊。她好象有些变了。仔细打量她一番,一身职业套装,很标准的上班族打扮,虽然眉宇间仍然是那么的婉奕柔顺,却也略略多了几分坚强色彩。我笑着道:“变化挺大的嘛!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什么时候到北京的?”“年一过完就来了。”“咦?你不是还有一年书要读吗?”“没能读下去呀。”陆雅笑着说,“我在家里玩了半年,学校把我开除了。”因为贪玩而被开除?发生在陆雅身上?这简直比听见肥猪上树更令人不可相信。我微微皱起了眉头。“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你猜呀!”陆雅笑着道,“你那么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我看着她那明显发僵的笑容,听着她勉强压抑的语调,即使我是傻瓜,我也知道是为什么了。我抽出烟点燃,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低着头看着地。过了一会,我又听见陆雅说道:“来接你女朋友的吧?”我猛地一惊,抬起头来看着她。陆雅仍然在笑。“我好几次看见你来接她。我所在的公司和你女朋友所在的公司居然就在同一栋楼上,很巧吧?”“的确是很巧。”我苦笑起来,我终于弄明白那天黎语嫣为什么会回去之后要查看我的相簿,然后告诉我不要再来公司接她下班了。如果不是今天我来找黎语嫣去看父亲,也许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发现这个秘密。这个世界,真的是太小了!
车来了。我犹豫了一会,对陆雅道:“我父亲住院了,我现在要去看他。你,有时间吗?”我本想说,下次我们约个时间再聊,然而看着她的脸,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能陪我一起去吗?”陆雅看着我,点了点头。
这时是下班的高峰时期,车上人很挤。一上车我就后悔了,还倒不如打车去。可我坐公交车坐成了习惯,平时自己挤挤也没什么,只是现在……我叹了口气,将陆雅护在自己怀中。我感觉到陆雅的身体在颤抖,然后她就软软地靠在了我胸膛上。那是很久以前我们一起出去搭车时最常用的姿势。陆雅说,靠在我怀里,被我保护着,是她这一辈子觉得最幸福的事。她还说,我这人其实并不会哄女孩子开心,可是我无意间的小动作却往往能令她感到窝心。她还说,陈云你知道吗?你好温柔。她还说……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尽力控制住自己想要拥抱她的欲望。我默默地站在那里,而陆雅,也只是静静地倚在我胸膛上。她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变,而我也没有推开她。
下了车,我默默地走进医院,默默地来到父亲所在的病房。才推开门,我就听到了父亲用那夹杂着家乡话的普通话在和别人开心的谈笑。大姐正坐在病床前陪父亲聊天,看见我进来本没有在意,只是她的目光却落到了我背后的陆雅头上,微微愣了一下,向我发出询问的眼神。这问题可真的很难回答,我只好向父亲和大姐介绍陆雅:“我以前的大学同学,在路上偶尔碰到的。”然后又向陆雅介绍了父亲和大姐。陆雅很客气地和他们打着招呼,坐在一边看着我笨拙地削着苹果皮,一下子笑了起来:“你还没有学会呀?还是我来吧。”我不好意思的一笑,将水果刀和苹果交给了她。不一会儿她就削好了,将苹果递到了我嘴边,我下意识地咬了下去,猛然间一愣,转头望向她。陆雅也看着我,脸红红地,唇边却在微笑。病房里的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动作,可我内心却在翻江倒海。和她谈了三年多的恋爱,养成的许多小习惯到现在都还没有改过来。车上人多的时候她会很自然地往我怀里靠,走路的时候会很自然地略略差我半步,就连刚才吃苹果也……那些我以前从来没有都在意的小动作,此时却突然而然地一一回想起来:出去约会时会先替我整理一下头发衣领,约会回来分手的时候她还会再整理一遍;遇到什么麻烦第一个必然打电话找我商量;我要是遇到不开心的事,她会静静的听着,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她为我哭,为我笑,她从来不曾对我要求什么,只是默默地替我做着什么。和她在一起,我一向觉得很轻松,轻松到当她不在我身边时我总觉得自己生活中好象缺了某种东西却总也找不回来,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一直压抑了我好久好久,却总也想不起来为什么会空虚。现在,我终于知道是因为什么了。当一个人已经完全了解了你的习惯,甚至比你自己还了解你现在需要什么的时候,一旦你离开她,你就会觉得你的生活不再完整,缺了十分重要的一个部分。
因为离开了,所以才会意识到她的存在。
我默默的转过头看着父亲,和他老人家随便聊了两句,然后就和陆雅离开了医院。路边经过一间茶艺楼,我笑着道:“进去坐坐吧,我请你,算是感谢你来陪我看我父亲。”陆雅笑了起来:“我倒宁肯你现在请我吃饭,我都快饿死了!”听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肚子有点饿,才想起到现在都没有吃晚饭,不好意思的一笑,正准备换一家饭馆,陆雅却摇了摇头:“还是喝茶吧。”
茶艺馆里没有几个人,显得十分的幽静,正好适合谈天。陆雅手捧着茶杯,凝望着窗外。“我到北京来了之后,也喜欢经常上茶艺馆里来喝喝茶,这时我就会想起很多的事情,好的,不好的,快乐的,伤心的,总之很多很多。出了社会,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做错了不少的事情,犯了不少的错误,才知道自己当时真的很傻。有时回想起来,我就在想,如果是现在的我,还会做那种傻事吗?”我无声叹息。我做错的事情比她多得去了,即使是在今天,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事是对是错。如果生活能有那么一条放之天下而皆准的准则告诉我们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那日子就必然过得简单多了。“你现在过得还好吗?”我低声问道。“还行吧。没牵没挂的,倒也逍遥自在。”“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清楚,可又怕你不愿提起,所以好几次想开口都没敢说。”我静静的看着她,“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也没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了。”陆雅很平静地道,“我和我父母还有舅舅他们一家出去旅游,晚上和一大帮游客在外面露营。就在半夜里我出去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谁,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晚上人太多了。”她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看见她的手还在颤抖。这件事,给她造成的阴影也许是这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我下意识地伸过手去,半路上却又缓缓地收了回来。陆雅怔怔地看着我,低声问道:“陈云,如果我说我现在还喜欢你,你还会接受我吗?”我无法作答,最后只能问道:“值得吗?象我这么一个人,值得你付出这么多吗?”陆雅沉默了一会,道:“我不知道值不值得,我只知道我犯过一次错,不想再犯第二次。在哈尔滨见到你之后,我大病了一场,在病床上修养了一个多月。那时我就在想,如果当初我不那么软弱,是不是情况就会不一样了呢?
我知道你有女朋友,她长得很漂亮,也很能干,比我强得多,我做什么都比不上她。可是,我也知道,我去争,失败了,我会伤心,会哭泣,但不会后悔。我要不去争,这一辈子,我都会生活在后悔之中。我不想再让自己后悔,就这么简单。”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只能端起了茶杯,感觉这茶,好苦!
当我以为父亲已经没有了什么大事放心大胆地再次出差的时候,却在半夜里接到了大姐的电话,说父亲的病情突然恶化起来。我匆匆忙忙赶完了工作就连夜赶回了北京,直接奔向了医院。在医院里,我见到了大姐,见到了陆雅,就是没有见到黎语嫣,顿时一股火就冲了上来。拨打她的手机,关机。拨打他们公司电话,那边居然对我说黎语嫣现在不在。我压抑着火气道:“等她回来的时候拜托你转告她,我是她男朋友,让她给我回个电话。”五分钟之后黎语嫣就把电话打过来了,问我有什么事。我问她为什么手机关机,她解释说她现在正在忙一个CASE,不想被别人打搅,连电话都不接的。我深吸了两口长气说你不是要出国吗?还留着那工作干什么?早点辞了得了。黎语嫣说不行啊,现在这个CASE从头到尾都是由她负责的,要是她抽身走了那太不负责任了。我无话可说了,我只能告诉她我父亲现在病情有变,请大小姐你有空的时候来看看,顺便也请拜托你不要关了手机,因为我家里人很有可能随时要找你帮忙。然后我就挂上电话,去看望病床上的父亲。
父亲经过手术之后身体有些虚弱,脸色也有些苍白,精神却还好,还能说话。陆雅坐在病床边给他老人家喂食,我默默地接过了陆雅手中的碗筷,剔去了鱼肉上的刺,喂到父亲嘴里,心里好想哭。要是父亲就这么走了而我却没能守在他老人家身边,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父亲吃完饭之后睡着了,我拉着大姐出了房门。“姐,这样下去不行,爸爸必须有个人随时陪在他身边。我请假还是你请假?”“我请吧。”大姐笑着说,“我工资没你高,也没你忙,辞了也无所谓的。倒是小弟你要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你看看你,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胡子拉碴的,头发也没理好,还带着黑眼圈,脸都瘦了一圈了。你女朋友到底在干什么?也不知道关心关心你?要是你也支持不住了,姐姐我想哭都没地方哭去。”“没事的。”我笑着道,“我连夜从外地赶回来的,心里急,忘记收拾一下自己了。我有点困,在外面靠一会。要是爸爸有什么事,你叫我一声就行。”说完我走到走廊长椅上坐了下来,给公司去了个电话,报告了一下情况,被经理狠狠骂了一顿。我也懒得在意了,随便解释了两句就挂上了电话,就在长椅上倒了下去。朦胧间有人在摸我的脸,猛然惊醒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居然睡在了陆雅的大腿上,她正痴痴地看着我。我赶紧坐了起来,觉得脸上有些发烫,赶紧找了个话题:“现在几点了?”“下午两点半,你才睡了两个小时。”“那我赶回公司去了,有好多事要料理的。”我在病房前看了看,父亲睡得正香,大姐在一旁看书,好象没有什么大碍的样子,转身要走却突然一愣。“陆雅,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现在才发现吗?”陆雅笑了起来,“我给伯父送午餐来着。”我默默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你不去上班吗?”“我请假了。”我默然良久,最后说了声:“谢谢!”
回到公司,又被经理重新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过经理也挺通人情的,听我解释完了之后摇了摇头:“这次算是放过你了,下不为例。你要是再给我捅这种大娄子,别怪我不给你面子。”我只好赶紧保证下次绝对不会再犯了。
黎语嫣是晚上下班之后才过来看父亲的,她在医院里连声向我道歉。看着她疲倦的脸色我没法责怪她,我只能默默的叹息一声,将她搂在了怀里。带着她回去,洗澡,哄着她睡着,我却没法睡着了。父亲的病现在并不稳定,随时都可能出现变化,黎语嫣现在也需要我的支持,而陆雅的痴情又给予了我无比的压力,还有大姐的婚事需要操心,还有工作上的麻烦需要解决,还有房子,还有事业,还有许多许多的东西需要担心,而我,却不得不孤军奋战,没有任何人可以替我分担责任。突然之间,一股发自骨子里的疲倦深深地控制住了我,我觉得我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去面对这一切。
我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