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至门口,身后又传来南陵略微低柔的声音。“云公子请留步。”云箫随即转身,发现明启泰已经不在院里,那庭院中只余南陵一身红衣婷婷立在檐下,虽是脂粉不施,却被那火红的外衣衬得宛如雪中红梅,孤傲而美丽。
“云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南陵的眼睛柔和而温婉,不似方才侍郎府中冷静沉着。云箫点头点头,心知她迟早要向自己问清楚,淡然一笑,随她进了屋。
“数年前就听过海上有一奇岛,百姓安居、景象升平,但由于近年来粤国内乱频频,我从来没有刻意去打探过海岛上的消息,心里也只以为是无知小民的妄言。今日一见,才知道传言不虚。单是云公子身边的那些侍卫,就是我粤国皇宫中也找不出来。”南陵望着云箫的眼睛,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道。
云箫仍是淡淡微笑,也不主动说话,只等南陵问出最后问题。果然,南陵见他脸色不变,秀眉微颦,低声问道:“云公子似乎对我粤国战事很关心?这大乱的时候,城里的人逃都来不及,很少见人还特意赶到这里的。”
“海岛与粤地唇齿相依,我关心粤地战事也是正常。若这仗一直打下去,不仅我们海岛少不了受到影响,就是粤地百姓也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不得安息。所以,我当然要对岛上居民负责,尽快让这场战争结束。”云箫也不瞒她,这一番话事实上就是明着承认自己在其中推波助澜了。
南陵也没料到他竟会如此坦诚地承认,一时愣在原地,望着云箫半晌不语。本该恨他与江君庆狼狈为奸,但不知为何,看着眼前人清澈的双眼,这恨意怎么也生不出来。“你,你既然与那叛军是一伙,为何又来救我们?干脆让我们死在侍郎府,你也不用担心会有人再来阻碍你们的大事了。”
云箫闻言眼睛中闪过一丝失望,轻呼了一口气,半晌才开始说话。“公主,你我立场不同,思想上难免有所偏差。但是,我相信公主也是明事理之人,南粤王朝究竟能否再走下去,公主应该比我更清楚。即使没有江君庆的四阿军,还会有其他义军,我所做的,是让这场仗顺利的结束,同时让我岛上的居民生活得更加富足和平。”
“难道这样就能弑君夺位,以下叛上了么?我南粤建朝数百年,他们竟然如此大逆不道?”南陵显然一时难以接受云箫的解释。
“公主,天下无定主,有为者居之。公主方才也说了,南粤建朝数百年,那么百年之前呢,只怕也是易主而得之。如今的南粤,早已是四分五裂,政令不行,上下怨疾,乱所以自做也。江君庆在公主眼中,是个犯上作乱的逆臣,但在百姓眼中,则可能是救助他们于困境的明君。我们看待一个人,必须从各方面分析,而不仅仅是从自己眼中主观地认识他。”云箫说的话南陵似懂非懂,那其中有些新奇的词语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但仔细想想似乎有很有道理。只是,以自己的身份、立场,又怎能作如此想法?
云箫见南陵一时恍惚无主,遂不再多说,柔声安慰道:“公主累着了,先好生歇息吧。不要想太多了,你终究——”他本来想说南陵终究是个女子,却承担如此重担,着实累着了,但见南陵坚毅的双眼,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云箫望着南陵,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摇头准备出门,只听得南陵又在身后低语:“我知道父王和大哥都去了,他们早就已经去了对不对。”南陵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却怎么也控制不了声音里的哭腔。
“母后早早就走了,然后是父王,大哥,小弟也不见踪影,生死未卜,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真的很想跟着父王一起去了,但是明将军他们都看着我,我不能倒下,可是我真的好累,好辛苦……”南陵说到这里眼泪一滴滴落下,染在火红的衣襟上,马上又归于无形。
云箫见她哭得心酸,心里一阵怜惜,复又走近轻拥她入怀。“哭吧,好好哭一场,你给自己太大压力了。明将军他们只希望你好,生活得快乐。你若这样硬撑着,把自己憋坏了,他们反而心里过不去。”
南陵先是小声抽泣,闻言呜咽声又大了些,一会儿干脆抱着云箫哭得一塌糊涂。云箫也随她闹着,轻揉着她的秀发,直到她哭得累了,倒在他肩上沉沉睡去。
云箫小心翼翼地将南陵抱到床上,帮她盖好被子,又在她床头坐了良久,直到听到她的呼吸渐渐平顺,这才轻声喃喃道:“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南陵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晨。早有丫鬟倒了热水进来在一旁候着,见她醒来,忙过来笑着问道:“小姐要不要洗个澡,精神会好一些。公子说过些日子就有回海岛的船,所以今天就得准备动身去香山。这一路上路途遥远,小姐需要养好精神呢。”
这小丫鬟虽然嘴里叫着小姐,但眼睛表情却全无多少卑微神色,一脸的笑意,倒像是把南陵当成自己朋友一般。
南陵听得她说到起程很是一愣,心中稍稍有些意外,要去香山么?自己并没有说过要随他一起去海岛,他怎么——?南陵忽又记起昨晚自己的失态,脸上一红,倒也不多说话,任那小丫鬟嘴里不停唠叨着帮她准备好沐浴用具。
洗完澡换了身素色长衫,南陵赫然发现镜子里的人儿跟平日里的自己有些不大一样,看起来似乎——柔弱了不少?大概是这件素色衣服衬的吧,她自己想着。
等南陵到饭厅的时候,云箫和明启泰他们已经坐在桌上等着了,他们看起来聊得很起。想起明启泰昨天对云箫还是怒目而视,今日就谈得如此推心置腹,也不知道云箫对他施了什么法术。
明启泰见南陵进来,习惯性地起身行礼,完毕后才发现周围没有一个人起身,大家似乎并不在乎南陵的公主身份,倒是眼前的这个年轻公子,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都对他们有着无形的影响力。
明启泰多少知道了云箫的身份,虽然心里觉得有些怪异,却也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更何况,他的手里还掌握着好几条羽翼队弟兄的生命。
南陵缓步踱到云箫身侧的一张空几上坐下,很努力地不去看云箫的眼神,却发现自己的脸上仍是忍不住在发烫,而且明显能感觉到身侧人灼热的眼神。
云箫打量了南陵一阵,直到她终于忍不住红了脸,这才收敛了自己的目光,轻咳了一声道:“我们今天下午起程去香山,去海岛的船明日就能靠岸,我们尽快上岛,也能使伤患尽快得到救治。好在这一路上还没有另设关口,按照正常的速度,我们应该可以赶到岛上去过端午节。”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就在想谢太医夸着那样的海岛到底是番什么模样。真的像他说的一样,百姓间无等级高下之分,只要是岛上居民都可参与海岛军政之事。连府里的丫鬟下人也是自由之身,不可随意辱骂?那海岛上岂不是无上下尊卑,一切不都乱了套了。”明启泰不可思议地大声嚷嚷道。昨天晚上他又找来了谢太医,两人聊了整宿,听他说了许多海岛上的事情,颇有些难以理解。
“岛上一切事务都有法律为准则,又怎回乱。我们海岛上的每一个居民都已身为海岛居民而自豪,都为了海岛的建设而出力,怎会有上下尊卑等级之分。我们尊敬岛主,也愿意听从他的吩咐,但是,即使是岛主,他也不能不遵照岛上律法行事的。”一旁的叶鸣微笑着解释道,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瞄向一侧默不作声的云箫。
“按照岛上的规矩,任何一个入岛的人都必须经过一年的见习时间才能确认他的居民资格,在成为海岛居民之前,他们只能生活在城外的特别政区。不过,有爵位的岛民可以有不同的人数特权。也就是说,每个拥有不同爵位的人都可以有不同的名额,使得某些特殊人物免去这一年的见习期。”叶鸣见明启泰的脸色微微变化,心里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但仍不急不躁,慢慢地说着。
“那最多的名额是多少?”明启泰暗地里算了一下自己这一队的随从,包括南陵公主,一共是二十六个。
“我们此行有爵位在身的一共有十六个人。”叶鸣仍是慢条斯理的样子。
“那每个人手里有几个名额?”明启泰计算着,如果每个人有两个名额的话,那么他们这一行人自然是绰绰有余了。
“一个。”叶鸣竖起食指朝明启泰挥了挥,很满意地看着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那,这个——”
南陵在一旁不动声色,但实际上心里却说不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竟然乱乱地跳个不停。
“一般来说是这样,”叶鸣笑眯眯地接口道:“比如说我啊,江大哥,都能保举一个人进城,不过——。”他的眼睛转向云箫,神秘地笑了笑,继续道:“我们公子身份不一样,他手里有十个人的名额。”
“十个,加十五,那就是二十五?”明启泰马上算出了结果,这还差一个怎么办?
“当然,凡事总有例外。我们岛上还有一个规矩就是——”“叶鸣你要是吃完了就去检查马车。”云箫忽然打断他的话,眼睛有意无意扫了他一眼,叶鸣马上乖乖地把饭碗一搁,吐吐舌头,溜到后院去了。
外篇 番外之云箫篇(完结)
明启泰还欲再问,但见叶鸣耷拉着脑袋溜了出去,只得把目光投向云箫,却只见这平素温和儒雅的年轻人不说话的时候冷着一张俊脸,连周围的空气了凉了不少,心里一阵发虚,遂不敢再多说话。
饭厅里的气氛于是变得很微妙,明启泰一直想着名额的事情,头疼不已,而南陵心中微微一动,只把眼皮抬了抬,并无任何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