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的问题都得到了答案。
她究竟是谁,是如何穿越两个世界的,她的父母是谁,为什么会让她一个人流落在外,这些时寒黎从有记忆起就思考过的问题,终于在即将二十岁的时候得到了答案。
原来她有父母给予的名字,有父母殷切深沉的期盼和眷爱,而她过去将近二十年所度过的,在其他人眼中如地狱般的日子,却是父母牺牲自己的全部为她争取来的人生。
她怎么会是没人要的孩子,她明明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
她的母亲拼尽全力将她送往另一个世界,她的父亲用血肉为她铺路,在他们的认知中,只要离开这个世界,女儿就能活下去,她也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感情也没有欲望,却似乎一直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让她活下去,那是她的父母对她的嘱托,他们牺牲了一切,就只求她能活下去。
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女儿能活下来其实很难。
但在这一刻,时寒黎接受了所有。
她本来就不曾怨怼,无论她的父母因为什么原因将她抛弃,那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得知真相的此时,她心中被陌生而丰沛的感情填满了,有痛苦,有酸涩,有震撼,有感动,还有愧疚,她望着只剩下一缕灵魂的母亲,第一次体会到眼眶中有湿润的感觉。
她空洞的心中被逐渐填满,那些曾经有过的困惑和迷茫全都消失了,融化在这漆黑的冰洞里,母亲灵魂的微光渗透进她的眼底,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流出,划过下颌,穿透母亲的手臂,滴入脚下的深渊。
但她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那不是她惯常的平静,也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她神情纯净,如初生的稚子,又如此通透,仿佛在刚才短短的方寸之间想通了许多事。
她抬起手,就像妈妈抚摸自己一样,虚虚地摸上妈妈的面庞,在这一刻她心中的感情达到顶峰。
“我曾经也这么摸过你的脸,是么?”时寒黎说,“虽然我不记得了,但在你和我一起度过的那一世,在我刚出生的那几天,我是不是这么碰过你?”
阿依苏的泪水汹涌而出。
她抬手覆上时寒黎的手背,明明两人都无法实际碰触到对方,她们还是贴得那样紧。
阿依苏泣不成声:“在把你送走之前,我和陆恒都紧紧地抱过你,亲过你,我亲了你的额头,陆恒亲了你的小手,我们都好舍不得,我们都在想,没有我们保护你,你会一个人过什么样的生活?你会不会饿,会不会冷,会不会想爸爸妈妈?捡到你的人会不会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会不会真正接纳你?等你上学了,会不会有霸道的小朋友欺负你?和朋友闹矛盾了有人可以告状吗?直到我临死之前我都在想,在没有爸爸妈妈的世界里,我的么么会长成什么样的姑娘呢?缺少了一片灵魂,会不会影响到生活呢?么么,我死不瞑目,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陆恒的牺牲,他把让你活下去的希望托付给我,我却搞砸了,你其实受了很多苦,对不对?我见过你在娇宠下长大的样子,在那个世界,你是在自己挣扎地活着,对不对?”
时寒黎慢慢地摇头,她勾起唇角,对妈妈微笑,“过去都不重要,我现在回来了,回到了我们自己的世界,妈妈,我想救它。”
阿依苏脸色霎时一变,眼神变得恐惧:“不!”
时寒黎目光柔和,眼底却是一往无前的坚定,任何熟悉她的人都不会对这种眼神陌生,这代表她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世间万物都无法改变她的意志。
阿依苏望着她的眼睛,眼神恐惧而苦涩,“就是这种眼神……么么,上一世我们孤注一掷,你告诉我你决定试试最后的方法,也是现在这种眼神,然后你就一个人走上了那个祭坛,自己点燃了一把火……”
“所以你知道我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妈妈,我不惧怕死亡,但我不想无意义地去死。”时寒黎说,“上一世我们失败了,一定是忽略了什么关键的信息,如果瓦尔族的预言从不失误,那一定是我们弄错了某些条件,我需要你的帮忙。”
“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知道即使再来一次,你也还是会做出这种选择。”阿依苏拼命摇头,“但是我们已经努力过了,我们的责任在上一世就已经尽到了,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你难道不想活下去么?明明有一个一定能活下去的机会送到你面前,你要白白地放弃么!”
时寒黎会不想活下去么?
如果她不想活下去,她早就死了,她甚至没有机会回到这个世界,再见到妈妈一面,多少次所有人都以为必死的境地,她都一次次地从地狱爬出来,她怎么会不想活。
但她为什么想要活着?
之前连时寒黎自己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的确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什么都不想,却唯独想要活着,但现在她知道了。
因为她身上承载着父母的牺牲,她不是在自己一个人活着。
时寒黎抬起头,眸光柔和而通透。
“你真的想让我独自逃走么?”
阿依苏毫不犹豫地说:“是,我只想让你活下去。”
“你是想让我活下去,但这是你在心痛下做出的抉择。”时寒黎说,“如果你一点都不顾念这个世界,你的眼睛里不会有这些挣扎。”
阿依苏猛地一怔,她惊恐地抚上自己的眼角,不知道自己泄露了什么样的感情。
时寒黎了然地微笑:“妈妈,其实你也很想救这个世界吧,只是你认为已经不可能了,所以想起码让我活下去,即使是上一世也好,但凡还有一丝可能,你也会不顾一切地尝试,对么?”
阿依苏说不出话来,她怎么会不想救这个世界,上一世她付出了所有,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女儿,但在究极的末日之前整个世界还是分崩离析,她知道重启世界线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若是她不重启,就不会再有这个世界了,更别提救她的女儿。
但她害怕。
她害怕最终还是落得像上一世一样的结果。
到时候她已经死了,陆恒也死了,还有谁能救么么?
两厢抉择之下,她只能狠心闭上眼睛,不去看世间的苦难,不去听尘世的哀声,她只想让自己的小女儿活下去,她宁愿背负导致世界毁灭的罪名。
然而她没想到她的么么那么聪慧,又那么敏锐,她什么都没说,她就看出了她的痛苦。
她痛啊,她知道她女儿的命是命,世间万千生灵的命也是命,但她没有办法。
她终究只是一个自私的凡人。
阿依苏用力地摇头,比起否决时寒黎的猜测,更像是在否决她自己,“不,我什么都不想了,没有什么比你重要。”
时寒黎只是仰头望着她,现在她的神色像是在看一个任性的孩子了。
“是我想这么做。”她说,“我的妈妈是大巫,我的爸爸是军人,而现在却让我独自一人抛弃这个世界逃走么?利用我妈妈的尸骨和灵魂?如果我这么做了,那我就不是你们的孩子,也不是我自己了。”
阿依苏怔怔地看着她,像是绝望,又像是没有理解她在说什么。
时寒黎很心疼,但她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
“妈妈,这个世界很好,它有很好的风景,很好的动物,很好的人,很多人让我知道有一些东西比生命更加珍贵,包括你和爸爸。”时寒黎说,“你们都有愿意为了什么去死的信念,我从前没有,但我现在有了,我想要救这个世界,这个属于我们的,我们都曾经为它付出过一切的世界。”
阿依苏没有什么表情,泪水接连从她眼眶流出,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她感到自己人格的渺小,也被卷入更深的绝望。
她无比清晰地明白,她的女儿不可能改变主意了。
“但你还是会死的……”她绝望地喃喃,“如果你还是死了,这个世界也还是没了,那该怎么办呢?”
“那我就可以见到你和爸爸了。”
阿依苏激烈地一抖,惊愕地看向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寒黎。
“我的上一世和你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我的残魂也和你一起生活了八年,但那都不是我。”时寒黎平静地说,“如果最糟糕的结果就是让我回到你们身边,不也很好么。或者说,这才是我求之不得的结局。”
“么么……”
“所以不用害怕,也不要为我担心,妈妈。”时寒黎又露出微微的笑意,“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做完这件事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甘之如饴。”
阿依苏痛哭失声。
时寒黎轻轻地拥住她,母亲的灵魂给予她光明与温暖,她半阖的眼睑下还是流露出一丝可惜。
他们之间终究隔着十几年的时光,即使她们再想碰触到彼此,也不可能了。
所以她没有说谎,她真的不怕所谓的最坏的结局,她的父母会在最终的尽头等她,就像她刚出生的时候迎来的两双世间她最亲密的臂膀,那还有什么可怕的?还有什么可退缩的?
她无所畏惧。
时寒黎知道阿依苏已经理解她了,虽然无论阿依苏是否同意她都做出了决定,但能得到母亲的支持,她的心中还是轻松了一些。
“对不起,妈妈。”她低声说,“是我任性了,没有顾及你的心情。”
阿依苏含泪摇头,“你是我的孩子,我那么了解你,早该想到你会做出这种决定,是痛苦和绝望蒙蔽了我的眼睛,让我看不清了。”
时寒黎不忍心,她知道这个妥协对妈妈来说有多残酷,但危险迫在眉睫,她们没有太多时间温存了。
“妈妈,有一个问题你要先回答我。”她眼神严肃起来,“既然是你把我送到那个世界的,你也没有打算让我重新回来,那么你和‘系统’没有关系,是么?”
阿依苏眼神还有些发怔:“什么?”
随即她很快反应过来,眼神恢复清明,“你说的是什么?我把你送走就没想过要让你回来,我还不知道你是怎么回来的,这里面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时寒黎思维急转,她明白过来,兜兜转转,这恐怕还是这个世界的安排。
也许如果当初阿依苏把她所有的灵魂全都送走,就不会有如今的这种局面,世界无法定位到她,她会孤独地在异世过完一生。
但有了她的残魂,就相当于她在两个世界中留下了锚点,把她拉回来也并不是不可能,所谓的系统,恐怕也是世界给她的某种指引。
现在关于这件事唯一的疑问,就是那本书是怎么回事,书里的剧情又是什么情况?虽然阿依苏没有详细地说上一世的生活,但根据她泄露的只言片语,她觉得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书里那种样子。
起码她不能想象一个灵魂完整智商正常的自己会对白元槐一见倾心百般纠缠。
看到阿依苏疑惑担忧的眼神,时寒黎暂时压下这份疑虑。
“是有人算计你么?除了瓦尔族之外,还有谁有这种力量?”阿依苏震怒。
“不,是有些事我还没想通,但我觉得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时寒黎若有所思地说。
根据阿依苏和埃索的信息差,她大概猜出大巫也不是全知全能的,他们每一代有每一代的使命,所接收到的信息也是不一样的,埃索就不知道阿依苏知道的一些信息。
既然如此,有些事注定只能她自己去探索了。
“真正的末日是什么?”她问出另一个重要的问题,“现在这个世界面临的危机是地磁消失,氧气耗尽,利纳尔塔现世,真正的情况,比这还要糟糕么?”
“我无法区分哪个更早,么么,因为任何一种危险都足以毁灭世界,所以我无法想象你该怎么救它。”阿依苏还是担忧,但说到这个问题,她眉眼还是沉寂下来,“你已经见过利纳尔塔了是么?那是上古异兽的威能,你们能活下来,一定付出了不少代价。”
时寒黎点头。
“在上一世,利纳尔塔只是一个开始。”阿依苏颤抖一下,“也许你不知道,在久到人类还没有出现之前的纪元里,世间混沌一片,地面几乎全是海洋,空中是永恒的暴雨,那场雨下了几百万年,在这种环境下,滋生出许多如今无法想象的巨大怪兽,它们残酷蛮横,相互斗争,直到暴雨停歇,海洋减退,他们死伤无数,其他种族开始诞生,而当瓦尔族的先人站出来,联合科里索斯和其他异兽战斗,这才有了众多弱小种族的繁衍生息。”
这是远古的秘辛,将时寒黎一下拉回到她入侵的利纳尔塔的记忆画面,那身临其境般原始残酷的战斗让她浑身凛然。
“这中间的历史,等你完成大巫的传承,会知道得更加详细,既然你决定走上这条路,大巫的传承就迫在眉睫,我们很快就要开始进行传承,现在我先告诉你想知道的。”阿依苏的声音轻下来,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利纳尔塔都没死,其他异兽又怎么会死?它们只是被封印了,然后在末日苏醒,在世界毁灭之前,重回自己的统治。”
“周围那些壁画,你以为它们只是画么?”
一阵阴冷的风吹过,时寒黎抬起头,所有异兽的眼睛都望着她们,怒目圆睁,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