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傅轻瞳的魂灵离开了冷得发颤的躯壳,仿佛悠悠而起,回到了那个四季温暖如春的国度。
没有皑皑的白雪,没有漫天的青灰色。只有松软无边的草地,四处盛开的鲜花,落花飘入流水潺潺而过,还有那再熟悉不过的三个身影。一青一紫一灰。
彼时,所有的人正年少。
那年,她不过五岁的年纪,出落得已是水水灵灵,讨人喜欢。尤其是那笑时胖胖的面颊上露出的两个小小的酒窝,仿佛盛得下这世上所有的快乐。
在她很小的时候,大她几岁的傅轻尘最常做的事就是把这个唯一的宝贝妹妹抱在怀里,四处献花似地给人看。每逢别人夸奖瞳孔儿长得可爱的时候,他笑得比谁都开心。
因为在他的眼中,没有一个孩子能比他的妹妹更可爱逗人的了,也没有一个孩子能比他的妹妹的脸更好掐好□□的了。
于是,息国的国都中,没有人不知晓傅丞相家的这个小千金,因为她是一个世上最幸福的孩子。就连他那平时懒惰成性却绝顶聪明的哥哥,都会放弃睡觉和外出闲游的时间,不厌其烦地哄她、逗她。当她是心头的宝。
但,渐渐地,当傅轻瞳七、八岁的时候,出落得越发粉雕玉砌,可傅轻尘却恢复了其原有的性子,开始四处游山玩水,结朋交友,照顾妹妹亦无先前般热络了。
理由很简单:孩子大了就不好玩了。
一下子从天堂掉进地狱的傅轻瞳不会那么甘心就被哥哥这般“抛弃”。
于是,他们总会看见一个穿着青衫的俊俏的小公子,倒骑着一只无尾的小毛驴,慢慢悠悠地晃在大道之上,后面鬼鬼祟祟地跟着个扎着包包头的漂亮女娃娃。
左拐右转间,那女娃娃尾随着傅轻尘来到一个藏在深巷里的精致酒肆中。
傅轻瞳永远都记得第一次遇见息潋时的样子。
那日春光正媚,慵懒地落在凭窗而立的一个少年身上。那少年一身银灰色的锦袍,长长的黑发用银带高高地束起。他转过身来,在满目的春光中,摇着纸扇向来人轻轻一笑:“轻尘。”
那笑容有十分的温柔,伴着和煦的春光,直直地印入傅轻瞳的心坎里。
那便是十五岁时的息潋的模样。
在傅轻瞳的眼中,那时的息潋风华正茂,笑容温和,远比自己那慵懒成性的哥哥要俊美得多。
傅轻瞳一手攀在门框上,小小的身影掩在阴影中,双眼愣愣地看着他,一张嫩脸红了又红。
于是,经常找着各种借口想于傅轻尘的口中套出这个俊美的银袍少年的下落与名字,但终究无门。
傅轻尘不甚同意让自己的妹妹去结识这个息国的四王子,只是一味地推托:“若是只想与他做朋友倒罢了,你千万不可喜欢上他。”
“为什么为什么?”傅轻瞳不依不饶地问道。
傅轻尘道:“潋是心怀天下的人,而且已有了喜欢的人。莫要再在他那吃亏。”
傅轻瞳不信。第一次喜欢上的人,怎么说也不能轻易放弃。
于是,她每日固执地等在酒肆的门口,期盼着能再见那少年一面。可他,一直没有再出现。一日,两日,一月,两月……
她一直在等。每天穿着最漂亮的衣服,以最漂亮的笑容在等。
她要让那银袍少年看到她最漂亮的样子,然后笑着告诉他:我喜欢你。
那是息潋十六岁那年的冬天,从来未曾落过雪的息国格外地冰寒。
一身是雪的傅轻瞳缩手缩脚地蹲在那家酒肆的门口,不时哈着口中的热气暖暖红肿的双手,可还是浑身冻得发颤。仅仅是件略厚的紫锦袄子,也被体温融化的雪浸了个透湿。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就像每天的每天,那样固执地等待下去。
终于听到了踏雪而来的声音。
一道阴影覆落在她的上方,久违的动人的声音,却有着浓浓的鼻音:“姑娘,你没事吧?”
是的,便是这个声音。
傅轻瞳满目欣喜地抬起头来,来人有了一瞬间的震动,颤抖。忽然,她被双眼通红的息潋深深地抱在怀里。她能感到一颗颗滚烫的泪珠从她的衣领处滑进背脊。
息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抱着她不断地哭泣,本是抓在手中的那一张皱得不成样子的薄笺飘落在雪地上。白纸黑字,触目惊心。
她欢喜而疑惑着,正想发问却感到一股不寻常的热流窜上了脑门,将她一下子击倒。傅轻瞳就这样失去了意识而倒在息潋的怀里,额头滚烫,泛着病态的潮红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可恶,还没有告诉你,我喜欢你啊。
少年息潋落泪的那一年冬,燕侗国破,赫连小容死。
傅轻瞳烧得迷迷糊糊,抓着床边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干裂的唇中不住地低声唤着一个名字。苏无翳俯下身去仔细聆听,蹙起了眉:
潋。
硬生生地扳开抓着自己的手,苏无翳整了整衣领站了起来,寒声道:“阿阮,你留下来照顾她。”
立在一旁的阮辛垂首道:“是,王。”
江南。
一青衫男子发丝半散,斜躺于小舟之上,一掌荷叶兜头而盖,只露出半张清俊的脸来。
于船尾坐着的是位窈窕清秀的素衣船娘,一边摇着桨,一边偷偷地拿眼斜觑这似已入寐的客人。两朵红云飞上了面颊。
荷叶随风而动,簌簌作响。
“姑娘,若有人将自己的妹妹留在虎狼之地,而自己出来逍遥。此法可对?”那青衫男子开口问道,声线清雅动人。
船娘的脸更红,却立即说出一口的吴侬软语:“自然是不好的。我阿哥打小就不让别人家的坏小子欺负我。就算现在大了,还是一样的。”
那青衫男子沉思了片刻,摘去荷叶,坐起身来:“阮公墩我便不去了,从原路回罢。”
船娘愣了一愣,忙按他的话拨转了船头。
“瞳儿……”青衫男子负手立在船头,望着日曜国的方向,微醺的清风拂过他肩头的发丝,天上的流云落下片片清影。
船娘突然觉得眼前的男子缈远而空灵,似不是她所捉得住的。她于心底轻叹一声,自家的儿女心思灰了大半。
岸上的行人皆伫了足,穿花拂柳地争着看那神仙似的人物。
此时,一棵柳树上栓着的一头小毛驴大杀风景地铆足劲儿仰天一吼。尾巴上的蝴蝶结一颤一颤。
落花阵阵中,那青衫男子转过头来,向它这边轻轻一笑,倾倒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