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翳,你年幼时可有愿望?”
“……我曾想过,与心爱之人归隐山林。在青山绿水间,逍遥自在,不问世事。”
“你是日曜的王,这个愿望定是很难达成吧?”
“是。对普通人来说,那是唾手可得的幸福。而对于我,却是天大的奢望。”
“为了你那个不能达成的愿望,干一杯。”
“又是一个不太着边际的理由。”
“着边际罢,不着边际亦罢。我不信你一国之君会不胜酒力。”
“你是在激将我么?”
苏无翳带着些许微醺,举着玉杯,斜昵着眼前轻挽一头青丝于肩畔的傅轻瞳:只见她,紫衫轻笑,酒窝浅浅,仿佛捉不住的飘渺。
一人劝,一人醉。花正浓,月未宵。
“哐啷”一声,玉杯落地。
苏无翳扶着头倒在桌上,几缕乌发滑落于面上,轻掩了半睁的凤目,眉轻蹙,已隐隐有了七分的醉意。
“翳,你醉了么?”傅轻瞳推了推他的肩膀。
“未醉……”苏无翳的笑眼有些迷离,唇齿相碰,魅惑人心。那头却沉沉地,似是抬不起来,“瞳儿,再为我倒上一杯……”
“何必逞强……”傅轻瞳笑了笑,将一双冷手放于他滚烫的面颊上,良久。收回来时声若游丝,“你好好休息罢。”
说罢。起身。镣铐轻响。
她跨出房门,正欲关上之时,只见苏无翳将手放于她曾轻触的面颊上,像是抚在她的手上。只听轻得不能再轻地一声低语,呢呢喃喃:“你可愿意……一起……归隐山林……”
傅轻瞳捂住了嘴,泪珠霎时如断线珍珠。
仍然,还是选择离开,完成未完的事。
苏无翳,你有你年幼时的愿望,我亦有。我曾告诉于你,不是么?
——记得那日,傅轻瞳话语中带着一丝嗤笑:“苏无翳,从我十岁那年起就有一个愿望,你可想听听?”
——“但讲无妨。”
——“那就是亲手杀了你,将息潋送上这天下的帝位!”
身是丰息的人,无论是为否为了息潋。该做的,都是一样的。若是换了你,你又会如何选择?
傅轻瞳掩了门,走得有十足的果断。
今日好不容易甩开了姬流觞于闹市,又与苏无翳提前回到寝宫之中,骗他喝下了暗含迷药的酒。
十分难得的机遇。傅轻瞳不想错失。
她轻而易举地躲过了宫内侍卫的巡逻,闪入御书房中。她知道,那里有一样物品只待她的攫取。
灰暗的御书房如若平日,纤尘不染。偌大的空间,静得只剩下细微的声响。
镣铐拖地声,翻找声。
傅轻瞳怀中笼着一盏琉璃小灯,映着灯光不断地翻找着。奈何书房之大,心中又有些焦躁,不过多时,额上的汗珠已是密密涔涔。
眼看着时间在沙漏中一点一点地流逝,可她依旧一无所获。
正慌乱之时,不小心碰到了一尊含香金孔雀的雕塑。孔雀嘴逐渐张开,竟开启到一个拳头大小的地步。一卷羊皮纸从孔雀腹中缓缓吐出。
展开一看,赫然便是日曜的军队数量与排布的详图。傅轻瞳大喜,匆忙将羊皮纸重新卷好,仔细地放入怀中。
佛堂中的青灯爆出了一朵耀眼的灯花。
息潋的眼皮微震,心中没由来地掠过一丝慌乱。他睁开眼来,从跪坐的蒲团上站起身,手掌合十,口中轻念经文。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过后,晏九立在门旁,声线带着些许悲凉:“四王子,傅姑娘她……被日曜王捉了,悬在青阳东门之上。”
手中的佛珠散落,一颗,一颗,滚落到地上。
那日,傅轻瞳将门轻掩后,倒在桌上的苏无翳渐渐坐直了身子,盯着那门,眼中有十足的清明。全然没有刚才的醉意。
他将玉壶中的酒尽数倒进喉中,笑得有三分无奈,却有七分的凉薄:“傅轻瞳,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
“我对你说过,这世上,无一可信。他人不可信,承诺不可信,道德不可信,回忆不可信,爱情不可信。我只信自己,仅此而已。”
天下纷传,丰息国的丞相之女——傅轻瞳以治景王无笑之症为由,留于日曜伺机有所作为。
所有人都说,日曜王与她日久有了情,待她真心真意,喜爱有加。甚至为了她与华国解除了婚约。此情可堪比日月。却不曾想她背信弃义,竟盗了日曜的机密。
傅轻瞳骑了一匹快马,却于青阳东门中了埋伏,被捉,身上搜出一卷日曜机密。日曜王闻之,怒,悬其于城门之上,示众。
至此,错投真心的日曜王得了天下的同情,日曜国人心所向。
而她,万劫不复。
“就是这个狐狸精!”
“奸细,等着受死吧!砸她砸她!”
“妖女!我们王待你不薄,甚至为了你与华国交恶,没想到你这般忘恩负义!”
“吾王万岁——!”
傅轻瞳全身缚满麻绳,动弹不得。只见她静静地俯视着暴怒的日曜百姓,被菜蔬砸脏的面上含着一丝莫明笑意。
到底是自己太过自信,还是苏无翳太过聪明。
因着那句醉语,真以为自己在他眼中有所不同。即使,那不曾是爱。
傅轻瞳想起往日种种,迎着那火辣的骄阳,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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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还有什么是真,还有什么是假?
是息潋信誓旦旦的诺言,还是苏无翳温柔如斯的拥抱。
傅轻瞳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一般。无所依靠地就这样荡在空中,却无知无觉。
麻木地,无力地。是曾经就没有有过,但如今却仍然什么都抓不住的悲哀。
原来那些从来都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为什么却还是让自己心心念念,去保护,怕伤害。
可到头来,她又得到了些什么?付出的那一切,谁来给予她回报?
她展开干裂得出血的嘴唇,轻轻笑了笑:苏无翳怎会知道,她离开寝宫的那一瞬,甚至已决定将这卷轴送到丰息后便回来陪他。纵使丰息会因那卷轴而胜了日曜,她还是会回来陪着他。
若日曜国破,她陪他归隐山林。
不是留在息潋身边,而是回到他的身边。
她那样做,是否只是因着他夜间流露出的孤独,寂寞而心有所牵动?
不知,那是不是同情,抑或是爱。
可是为什么,即使是一点点卑微的愿望与爱,他们全都要那样残忍地去践踏,去破坏?心碎了一回倒也罢了。若是一次一次地被摧毁,是否还能在拾得回来。
还记得那日,她听得息潋再次向华国提亲的消息,呆呆地立了半晌,终于一个趔趄跌坐在圆凳上。
想要为自己倒一杯茶,却哆嗦了手,怎样也抓不住茶壶的手柄。终于,好不容易捏住了,颤抖着倒了些茶水出来,滚水却在她不知不觉间渐渐地漫溢开来,淌在桌面,落在裙上。
茶水滚烫,却丝毫不知疼痛。
身上的疼痛,又怎会比得上心痛。
刚下朝归来的苏无翳见他此番模样,忙劈手夺了那茶壶,取来一块软布仔细地替她揩拭,顺手扶着她将要瘫软的肩膀。
她仍旧没有哭。只是咬着唇,血珠子慢慢地渗出,艳得发悚。
傅轻瞳第一次知道了何谓“绝望”——那样几年的情谊,那样真心的付出。却换来如此心痛的结果。他仍旧为了天下,要娶华潆初,仍旧不要她。
她如同一个木偶,不说话,不哭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神却空洞得可怕。
苏无翳亦不强求于她,只让宫女时时将新煮的饭菜端上来,热菜冷菜,渐渐铺了一桌。
到了时辰,她仍旧是按平日一般入睡。只是不再与苏无翳开些玩笑,就连盖上被子都未发出一丝声响。
深夜。苏无翳听得一阵隐约地抽泣声。闷闷的,低低的,似是竭力压抑。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伸出手来,将蒙在她头上的被褥掀开。只见傅轻瞳全身缩在一道,双手用力掩着嘴,身子不住地颤抖。
她的身子单薄得如同一片在风中飘摇的轻纸,随时都会撕裂的脆弱。
苏无翳将傅轻瞳翻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只见她的眼泪早就湿了满脸。他叹了一息,轻轻地将她揽在怀中,下颌抵在她的发上。傅轻瞳慢慢地松开了手,她咬破了唇,满口的血腥味。混合着泪水的咸,仿佛是人间最后的苦涩。
只听得苏无翳学了她曾安慰他的样子,于她耳边轻声道:“瞳儿,莫哭。”
是否就是因这一瞬间的温柔而欺了双眼?
瞳儿,莫哭。
傅轻瞳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些零落的哽咽。
朦胧间,她只觉得苏无翳的怀抱很温暖,她不禁往里更靠近了些。抓着他的衣襟,没由来的有些安心。
苏无翳的手被她枕着,终于有些酸麻。想要推开她,却听得她带着浓浓的鼻音,小声地恳求道:“只要一小会儿也好,求求你,只要一小会儿。”
维持着原有的姿势,直待她渐渐平息下来,发出极细微却平稳的呼吸声。
两人如同一双婴儿,就这样毫无芥蒂地拥在一起,互相汲取着温暖。
很温暖。很温暖。
那不是假的,不是假的。傅轻瞳摇摇头,终于落下泪来。
此时青阳城内的打铁铺内,却出现了一幅殊异的景致。
一个青衫飘飘的俊俏公子捋起了袖子,正与打铁铺的老板“热烈”地讨价还价:“老板,五十文钉个驴掌是不是贵了些?”
“哎,我已经给你免了二十文啦,公子!”老板一脸无奈地摊开手。
那公子想了想,笑着伸出两个手指:“再便宜二十文吧,如何?”
“……”老板因那笑容怔了半晌,终于一咬牙,拍板道:“好,三十文就三十文!”
“多谢!”那公子一听,笑得越发清雅动人。
只见他从身边的一个青丝白锦囊内仔细地倒出些铜板,用纤长的食指数了整整三十文来,郑而重地交于老板粗糙的掌中。眼神颇有些心疼:“老板,你可得把这驴掌给钉结实了。”
“放心吧!百年老店,童叟无欺!”老板拍胸脯保证道。
那青衫公子出了打铁铺,正欲将栓在外头的一只毛驴牵进铺。忽见得大群的百姓向城门处蜂拥而去。
他忙拉住一个奔走的汉子,问道:“请问,出了何事?”
“公子不知道吗?有个丰息的妖女偷了机密,被捉起来吊在城楼上啦!”那汉子说得口沫星飞,“听说啊,她……哎?公子?公子!”
傅轻尘这一生中可有过如此慌张?任谁也未曾见过罢。
即使是面对生死,命悬一线,他依旧能笑得云淡风清。
可为何他此时却是那样面无血色,跌跌撞撞地向城门奔跑而去?甚至连最钟爱的小毛驴也忘了牵走?
这世上,或许只有一人会让他到如此地步。
“瞳儿。”傅轻尘奔跑着,于口中轻念这个名字。仿佛是早就预料到会发生的事,他却来迟了一步无法阻止。
事已至此,只觉得心中满满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