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奔跑,一直奔跑。满地的雪,漫天的雪。仿佛最初始的白。
奔跑,脚上沾满雪屑,直到跑到一处枝桠上挂满冰凌的森林里。
有一个披着玄狐大氅的男子立在尽头,左手持着一朵晶莹的雪莲。雪莲清雅如水,似极了他的容颜。
只见他摘了黑貂手套,微笑着,向她遥遥地,遥遥地伸出手来。
傅轻瞳的喉咙中,舌尖下压着一个名字。一年,两年,三年。
如今,她已在朔月村过了第四个年头的大半。
只是每每将要呼之欲出的时,总是猛然惊醒。她只知,这个梦伴了她很久。而梦中男子的面容模糊,笑容却如此真实。
真实到恍若千回百转后,他仍是站在那,向她遥遥地微微一笑。
傅轻瞳双手枕在脑后,躺在晒着草药的屋顶上,半眯着眼看着清冷的月亮。已是入了深秋的年月,风中自是带着几许寒意。倾肤入骨。
“阿嚏!”她揉着鼻子坐起身来,肩上突然多一块温暖的厚毯。只见她回首一瞧,笑得一脸粲然,“柳五!”
“秋风摧人,最易得风寒。”柳重言挨着她坐了下来,言语中带着些温柔的责备,“也不知道多加件衣裳。”
傅轻瞳将头自自然然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眨眨眼:“有你在,我还担心什么?”
“又做梦了?”柳重言将她身上的厚毯仔细地拢在一道。
傅轻瞳点点头:“还是一样的梦……柳五,我觉得……很害怕。”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忧虑,“那个男子我分明没有见过,可为什么每次梦见他,我都觉得好难过好难过,想要哭……”
柳重言伸出双臂将她揽在怀中,下颌抵着她的发,声线轻柔:“如果会让自己难过,就不要去想了。我等会给你开一付安神的药,吃下去便好了。”
“恩……先让我靠靠。”怀中的傅轻瞳撒娇似的撇了撇嘴,往他的胸口上蹭了两蹭,闭上了眼睛。
这个男子的身上,仿佛是有种让人感到安定和温暖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源源不断地传输给她,很温柔,却很坚定。
或许就是贪恋这样的感觉,才让傅轻瞳离去的脚步一年一年地停滞了下来。
还记得当时傅轻瞳曾耐下性子在村中住了一段时日。只是这种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虽花草丰美,不乏绿水青山,但终究比不上外面热闹有趣。更添上她分外想念自己的爹娘与兄长,一心想要出了朔月村。
柳重言见她思归心切,便请了凤九的阿哥带上几名村里的青年,送她出山。
奈何当时正值隆冬时节,突然间下了大雪,漫了整个山头。曾经被偶然间发现与外连接的通道亦被大雪堵住。所有的人不得不退了回来,只能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节,再行勘探。
只是过了那年的冬天,傅轻瞳便生了再缓一缓归去的意。
她记得,当得知自己不能回去时,强颜欢笑着告别了凤九的阿哥与其他帮忙的人,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柳重言的四宜亭。远远的,就闻得清远而和暖的饭菜香气从屋中缓缓飘出,一丝一缕,沁心入脾。
裹着一条灰毛围脖的柳重言靠在门框上,手里拿着一卷书。书卷一直未曾打开,仿佛一直着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眼睛似是不经意的不时向外望着。
似是有所待,却带着微微的紧张。
青灰色的天空中,雪花纷纷落落,压弯了院中翠色的竹枝。
吱呀地推竹门声,踏着雪所发出的沙沙的脚步声。
他忽然没由来的感到欢喜。
不一会儿,傅轻瞳穿着一身略显粗乱的毛皮大氅从石径小道上慢慢的出现,低垂着头,神情十分的沮丧。一双未曾戴上手套的手红通通的,生了不少肿肿的冻疮。
傅轻瞳早已忘了,自从那一年于大雪中立在苏无翳的书房外三个时辰后,她本是柔嫩的手上便开始爬上了冻疮的痕迹。只是,生于丰息这般温暖之地的傅轻瞳何曾遇到过这种状况?若是觉得痒了便只能不时地抓着,有时抓得恼起来,还破了皮。
冻疮这一事物,生了一年便年年生下去。灼痒难忍,若是抓破了就难免留下疤痕。
若不是后来苏无景心细,发现了这一状况,及时替她找来了一副内里镶着羽绒的绵厚的狐皮手套,再加上用阮辛送来的姜膏涂抹,恐怕会更加严重。只是到了冬天,她仍是不太注意,年年生了冻疮亦是好不了了。
一双冰冷而红肿的手被握在一双温暖的大手里。仿佛是渗入心底的暖。
傅轻瞳愣了一愣,抬起头来却看到了柳重言微红的面颊,有些躲闪的眼神,只听得他涩声道:“饭菜已经煮好了。银雪鱼里面没有加姜。”
从未想过,对人从来只是淡淡且疏远的柳重言,亦有这般主动些的模样。
她有过一刹那的念头,不走了。
坐在饭桌前,傅轻瞳不停地扒拉着碗中分外嫩爽的银雪鱼肉,几根细小的刺早就被柳重言细心地夹出。只见他略略侧过脑袋,用筷子夹鱼刺的表情,七分认真中却带着三分的欢喜。嘴角微微地翘着,不时地用眼角瞥她。
她嘴上说是因为柳重言做菜的手艺而留下的,但心里却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和这样的一个男子之间,或许,会发生些什么。
没由来的。
皓月当空,屋顶之上。傅轻瞳倚在柳重言的怀中,迷迷糊糊间又睡了过去。
一闭上眼睛,仿佛又延续了刚才的那个梦。
若换在平日,她本该亦是向梦中的男子伸出手的。
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她却在向前迈进一步的时候顿了一顿,堪堪地回过头去,风雪与发丝狂舞间,她望见了身后的另一个身影。
而那个身影的主人,却吃力地背起了她,扶着竹梯,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他稳稳当当地从屋顶上走下去,额上的汗珠细细密密,却不忍吵醒她。
仿佛地老天荒,沧海桑田,他都会这样小心翼翼地背着她,视她如同掌中的珍宝。走向现世的荒芜,走向来生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