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深灰色缁衣的息潋半闭着目,戴着镣铐的双手轻牵着缰绳,端坐于马背之上。
仿佛周遭的喧嚣与热闹已不能侵入他的耳,漫入他的眼。静谧得好似一座玉雕。昔日的优雅与风华已不复存在,甚至没有了那柄如影随形、书着“空明”二字的银边纸扇。
唯留下的,只是一具灰色的躯壳。虽然心依旧是温热的,却无情无爱。常伴青灯,念经颂佛。
只是那日,当苏无翳带着日曜国的铁血大军踏上丰息国王宫的台阶,留下身后满城的血河与尸体。而站在最高的台阶之上迎接他的,便是这位已归入佛门,久不问世事的丰息国四王子。他身后,是早已乱成一团的大殿。
那日,息潋亦是这般闭着目,合着双掌,长长的睫毛覆落在眼睑上。无端端,出尘弃世的荒凉。
苏无翳摒退了众人,踏步在他的面前站定,凝视了半晌,突地提起偃月刀 “霍”地架在距离他脖颈一寸的位置。阴冷而散着寒光的刀刃近在咫尺,却丝毫未能让息潋的气息乱了分毫。
只见苏无翳慢慢收了偃月刀,若有所思地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是王子潋。”
“苏檀越错了。”息潋慢慢睁开双目,眼底皆是一片的澄净与空明,只听他缓缓道,“小僧法号——‘空明’。”
“出家人不问世事,那请问大师,何以有立在这是非之地。”苏无翳不屑。
息潋不愠不恼:“小僧只不过是为了一尽曾为人子之责,而站在这里。”
苏无翳笑道:“你以为仅凭你一人之力,又可以抵挡我几时?”
息潋平静地望向他的脸,答非所问:“四年了,日曜王还在执着于什么么?”
仿佛被人轻轻点中自己的死穴,不偏不倚,正中痛处。苏无翳怔了半怔,惨白的面色上浮出一丝勉强的笑意:“空明大师好象知道得不少。”
“是两年前轻尘路过丰息,我才从他口中得知,当日于市口斩首的并非瞳儿。”息潋看了他一眼,忽然轻轻一叹,“没想到,你对她感情已深至若此。”
苏无翳不语,握着偃月刀的手骨节发白。
忽又听得息潋幽幽地道:“若我换作是你,虽眼见着她跳下悬崖,也会竭力认定她未死而尽力寻找。世上若还有像她这般的女子,亦不会像她一般敢爱敢恨,令人心疼。”
“我当年因她与赫连小容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把她当作容儿的替身对待,却从未顾及她的感受。她为我做的所有我只当是理所应当,亦没有过多思量,甚至动了利用她牵制苏无景的念头。只是当我将她送入日曜,我却蓦然觉得孤单与寂寥。念起所爱之人的容貌,却发现实实在在没有了额上朱砂痣。一颦一笑,皆是她的模样。”
“原来她早已不仅仅是赫连小容的替身,而是傅轻瞳。世上仅有的傅轻瞳。”
“只可惜,我们都已失去了……”息潋略带忧伤,回忆往昔的悲戚神色却着实激恼了苏无翳。
只见他怒而将偃月刀大力拄在地上,突然吼道:“那是你失去了,我还未曾!就算是天涯海角,我定要将她带回我的身边!就算是容貌尽毁亦好,不能言语不能行走亦罢,哪怕是只剩得尸体,堪堪的一颗心,她也得葬在日曜!”
“若是……她已决意要忘了你呢?”息潋淡淡地问道。
苏无翳怔怔地看着面前平静如水的息潋,默然无语。
“人生一世间,忽如风吹尘。”息潋合起双掌,向苏无翳轻轻作了一揖,“苏檀越,这便是我这四年来全部所悟。”
他叹了一息:“该放下的,都放下罢。”
苏无翳立在原地,眼见着息潋瘦削的背影入了大殿,却因他那一句“人生一世间,忽如风吹尘”的诫语而微微动容。
次日,一纸招降书送入丰息王宫。
苏无翳一改往日屠戮殆尽的暴虐,而是在招降书上指出,若是丰息国愿以四王子潋为质,他便可保全丰息的王室。附带的条件还有便是要求丰息收缴起全国的兵器入了日曜的国库,而使得丰息以附属国而存在。
丰息王在惨败面前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咬着牙,颤着一双如老树的手,巍巍地在降书上盖上了国玺的大印。
华国公主滢初,因已嫁与息潋为妻,虽然二人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但终归还是毅然随着息潋踏上了通往日曜的路途。
他夫妻二人,一人乘马,一人坐轿,除了手上缚着明晃晃的镣铐,苏无翳算是待他们与一般的贵客无异。华滢初在登上软轿之时,回首向一身缁衣的息潋轻轻一笑。
息潋微微蹙起了眉:“你这又是何苦。”
“我华滢初生为公主,死亦是公主。所以嫁与你四年,识大体,守忠贞。皆因身份如此。虽然你我二人并无感情,到底是夫妻一场,有三拜之礼貌。只因这夫妻二字,我愿伴你到海角天涯。所以纵使到了黄泉路上,还请你记得牵了我的手过奈何桥。”华滢初生来骄傲,如今说来字字如珠,却声声恳切。
“好,死不敢忘。”息潋与她相视一眼,皆释然地一笑,翻身上马。
傅轻瞳立在人群之中,望着那穿着缁衣的男子,只觉得心头涌上一股莫明的悲凉。原来他便是丰息的四王子,息潋。
他那苍白而俊秀的容颜,似曾相识却如同遗失在了她心的深处,再也无从找寻。
忽然,本是闭目养息的息潋似有所感,只觉得人群中有一人,目光明亮,璀璨如星。忙睁开双目,向那人的方向看去。
是她,是她,是她?!
他的心猛地收紧,急速地勒马,乱了后面的阵仗。
后面的一名将士策马向前,蛮横地拿剑着息潋喝道:“哎,好好骑你的马!”息潋不理,急切地想掉转马头向傅轻瞳的方向奔去,却生生被那将士扯住。发狠似地勉力挣扎之下,息潋因那镣铐所阻,一不留神便摔下马来。
如此大的动静到底是惊动了走在前边的苏无翳。只见他掉转了马头,蹙眉道:“何事?”
息潋跌在尘埃之中,忽然大笑起来,面上却满是悲戚之色:“执念,执念!若不是我眼花,亦或真是佛祖眷怜,我怎会又以为见着了她!”
“什么?!”犹如重燃了一团的希望,苏无翳不顾一切地策马冲入百姓的队伍,发疯似地寻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