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小道的一隅举着几个火把,排列着五十人的小队,成弯月形散开,手中枝枝不断地射着箭,阻挡跟在林军身后的追兵。队伍后侧一道淡色身影高居马上,火把摇曳的光耀下,如墨般的长发梳成英雄髻,容如白瓷,雅贵非凡。
那一瞬间,林瑞恩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手中愈感沉重的刀,腰部隐隐袭身的剧痛,耳边不时人吼马鸣,似乎都离他很远了。
朦胧间,他依稀看见了凤栖坡下的山谷,翠环绿绕,花繁似锦,潺潺溪水之声依旧,一切恍如在眼前,这修罗地狱的沙场是梦?还是眼前人是梦?
“将军——”在兵马混乱间,他清晰地听到这声清透至极的呼喊,眸中映出她焦急地挥手的模样,他心如刀绞,悸然盘旋而上地窜进心底。
这兵慌马乱,哀鸿遍野的战场,无数张脸在他面前晃动而过,有敌有友,闪过脑际之时,变地模糊了,渺淡无踪,只有那小道口等待着的人影,是如此清晰,占据了他视线的全部。
求生的欲望突然无限地扩大着,心底暖流如潮,他将马腹一狭,飞驰而去,右手持刀,手落处,必见血光,气势凛然,一路勇闯,手下竟再无二合之将。
血色漫天……
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就在看到林瑞恩的刹那,归晚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这平素极为冷淡的少年将军此刻披头散发,血流满面,铠甲上,衣上,裤上,犹似整个人从血汤中打捞起来,无一处不沾血,他肃着脸,森然可怖,疯狂的杀法,让他身前三米内再无完人站立,周遭的士兵无不露出惊恐,素以健勇称之于世的弩军僵立着,犹如看着鬼怪般的看着林瑞恩,躲避着他骇人的疯狂和残酷,他们虽历经沙场,身经百战,却从未见过此等万佛俱诛的气势,猩红的血,狰狞的表情,凌厉无敌的刀法——这一幕被深深地烙印在弩军的噩梦之中。
即使在黑暗中也清晰地看到陌刀耀人的光泽,刀剑交击的金鸣声,鼓噪地耳膜生疼的狂嘶咆哮,这是战争吗?
胃中翻涌不已,归晚压抑着想要呕吐的冲动,力持镇定,额际汗滴而下,牙关轻颤,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吟直捣耳中,她直觉想捂上耳朵,手却麻涩酸疼,不听指令地轻轻发颤,想要闭上眼,偏中魔似的直视前方,瞳中忠实的记录下那一片血雨腥风。
如此一个杀戮战场。
抓紧缰绳,归晚强忍不适,看着林瑞恩冲出最后一圈包围,马后还跟着为数不少的弩军,立刻大喊道:“放箭!”声音哑涩,微微颤抖。
箭势不断地袭向追赶的弩兵,在这个掩护下,林军的最后一拨脱离了包围,迅如闪电的驰马奔向归晚处。成偃月阵的箭手立刻散开,让出身后道路,林瑞恩稍缓下马势,回过头,发现士兵们重新围成偃月形,并拔出佩刀,一副要上前拼命的样子,心中暗惊。
归晚已经驰马至他身边,脸色苍白如纸,勉强扯起嘴角:“将军,他们是自愿的,如果再不走就要辜负他们的好意了。”为了这次的营救,她用五十人作惑敌之用,伐木燃烧,到其余两个山头扔向耶历的营帐,此刻再留五十人断后,此番带来的人都葬身于此,她只觉得心中痛苦郁涩,揉着一种悲人悲己的苍凉。
话中哀恸的意味不言而喻,林瑞恩没有迟疑,时间也不允许他浪费,果断地一扬马鞭,和归晚带着余下的士兵向通往督城的小路飞驰而去。
天载五年二月初一,玉督之战第一战,林瑞恩以八千兵力冲出弩军包围,一生中以此战最为凶险,也最为传奇,世代为人所津津乐道。但是逃出之时,身边八千子弟仅余三十几人,此战之惨烈,从中可见一斑。
《林氏传》中记载:天载五年,岁中二月,弩主遣兵十余万,南侵督城,困恩于小群山谷,八千林军震怖,弩军箭袭,恩忍辱坚守。于弩息军懈备之时,骤起发难,林推锋先进,劝率士兵,先自断退路,以振士气,后出其不意,急攻弩围。林军无惧,以寡敌众。此战哗然,金鼓震天,血流横飞,恩单刀开道,所向披靡,一战斩弩,弩军大骇,众皆胆寒,无出三合之将,无挡三步之兵。
于雄兵之围,斩虎狼之首过千,铮铮虎胆,莫过于此,英雄壮志,世所无双。
在林瑞恩突围之时,弩王耶历在帐外看着士兵扑熄火苗,听到传令兵的禀告,急怒于心,弩军以雄壮之势困围林瑞恩,却给他以八千兵力冲出重围,弩军死伤共计两万有余,“砰——”的重拳击在帐外木柱上,他阴沉着脸,略一估思,当机立断:“快备马,侍卫队立即随我追击。”
几个将领围上前,争先劝道:“王,不妥啊,穷寇莫追,反正督城已被围住,过不了几天……”
一跃而上士兵牵来的骏马,耶历怒颜以对众人,一鞭打在空处,震开众将领的包围,大喝道:“一定要在天亮之前,把林瑞恩诛杀,决不能让他逃回督城。”
弩王的亲兵——侍卫队以可湛为首立刻紧跟在弩王马后,耶历匆匆指挥完围困督城的部署,率先带领千余兵力迅疾追赶林瑞恩,由斜谷道而入,直奔督城。
叶凋花谢,本就是萧瑟的冬季,晨曦尚浅,淡雾弥漫,万物迷蒙如薄纱掩面,归晚飞马弛过,路边的一切都没有入眼,颠簸于马上,她凝神盯着林瑞恩,眉心折痕愈深,疲惫不堪的玉容遮不住那恐慌之态。
林瑞恩逃出时,她已发现他身上挂了无数彩,左肩,手臂,大腿都有大小伤口数十道,可是这些都不是致命伤口,为何他像是隐忍着什么剧痛,几次差点摔下马背,难道……
不敢细想,归晚心中一阵酸楚,百般滋味涌上心,三月之期,原以为只是眨眼之间,谁知世事弄人,遇到这样的险况。不期然地,她想到京城大雪飘飞,他狠心掰开她的手,那触指的余温盘绕心间,一触及就是满心的忧伤……暗自咬牙,痛也好,哀也好,无论怎样难熬,她也要等到他的音训。
“将军——”看到林瑞恩身子一晃,归晚低呼,楼盛抢先骑至,看到林瑞恩眸色涣淡,面如死灰,大骇,怔怔地无法出声。
“没事。”无比艰难地吐出这两字,林瑞恩几乎用尽了所有的精力,腰间的疼痛耗尽了他清明的神志,此刻眼前花白,朦胧一片,他已大有支撑不住之感。
发现到异状,归晚猛地抽紧心,立刻命令缓下马速,跃下马,楼盛早已挡住了林瑞恩。死里逃生的士兵们都察觉到这份不安,纷纷下马。
迈出的步伐沉重无比,归晚一步步踱到林瑞恩马前,他依然挺直着身子坐于骑上,她深呼吸一口,柔声唤道:“将军……”
这一道宛如山涧清流声,唤回了他游离的神志,转过头,俯视马旁张望的归晚,那泛红的眼眶,隐现泪珠,是为他?
不确定地颤着伸出手,见凌乱的发丝散在她颊旁,他拂过,发现归晚没有躲,他竟然有些高兴,触上她的脸,鲜红的印子随之拭在她的脸上,他一阵心慌,用手指想擦去血痕,却发现血印越来越大,这才发现自己双手沾血……心头黯然,他僵住了手势,突然手心一暖,湿湿的水珠滴在手中,他诧异地看去,看到归晚嘴唇轻启,似在说着什么,他却听不清声音,为什么……
“将军,请你支持住,马上就要到督城了,你看,已经能看到城墙了……”归晚声调哽涩地说着,想要唤回林瑞恩涣散的神志,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她的心刺痛着,抬首对上他的眸,那种内蕴的光华似已淡然,冰般的冷竣也消散了,剩下的似乎是柔情……以往在楼澈眼中看到的情意突然出现在林瑞恩的眸中,归晚微愣,北风厉吹,她无什知觉,他的手心却自带了一种温暖,苦涩感泛起,她抑不住泪水涌出眼眶。
怎么哭了?林瑞恩指尖接住那些珍珠串似的泪珠,连他也不知道为何,在身体渐渐冰冷的同时,心底却是如此温暖,从手心传到心脏的阵阵暖意,搅得他难喻的心疼,却又感到丝丝幸福。
她不该哭的……他已经闯出重围了不是吗?他还要护住督城,连同她和这半壁江山,一起护卫……在那雄兵重围下,那种极欲脱险的心情,正如同其他士兵想要回家一般的强烈。明知林府中姐姐已经不在了,家中再无人为他嘘寒问暖,他仍期盼着回来……
他错了……至始至终,错的都是他,不该在第一次见面时心软为她付帐,不该在凤栖坡护她周全,不该不忍她伤心,为她俯身拾帕……他错得太离谱了,更甚者,他贪心地爱上了她,爱着一个根本不属于他的女人。
他怎么这么愚昧呢,愚昧到,到了此刻,他明知是错,却依然不悔,看到她的泪,值了……
就算是错,也值了……
好烫的泪,指间滑过归晚的脸,林瑞恩温柔地绽开笑,他突然想明白一件事,那日去接姐姐的尸体,她面含着微笑的含义。视线渐渐模糊,灰蒙蒙的一片笼罩过来,天地蓦然全失光彩,他努力睁开眼,却怎么也使不上力道。
累了,他太累了……该休息了。
他的人生,在马背上耗尽了,斩敌无数,战功赫赫,他骑在马上睥睨天下,以血肉之躯,护住了大半江山,家,国,天下。他不懂,他护住了无数的家,而自己却没有家,他无妻无儿,世上也再无亲属,他一刀一剑,血染的战袍,这一切换来的是什么?
他突然很想再从头活一次,如果有这个机会,他不会选择马上度过人生,他想要亲手种一些花,闲来无事看看蔚蓝的天空,如果再能和她相遇,他还想为她做些什么,为她遮风挡雨,撑起绸伞,陪她慢慢走过那沥青的小巷,听她笑语盈然。
滚烫的鲜血从腰部的伤口流出,眼帘控制不住地缓缓阖上,世界渐沉入黑暗中……
耳边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在千人左右,他很想睁开眼,亲口提醒她。热泪从眼角逸出,他想要睁眼,却再也没有这点力气了。
他突然觉得不甘,原以为了无牵挂,如今才发现,这里还留着他这么多的眷恋。
好不甘……
“将军——”凄厉的一声惨呼,归晚想要伸手支撑住他倾倒的身子,却徒劳无功,眼睁睁地看着林瑞恩从马上翻落,沉沉地倒在雪地之中。他带着淡淡笑容,眼角处流出泪水,感到一阵锥心的痛楚,归晚泣不成声。
他的铠甲早被血染红泛着黑泽,左腰处流淌着鲜血,渗进雪中,怵目惊心的艳红。
这个冰冷如霜的将军,就这样抛弃了尘世,归晚突然觉得不能接受。
这算是什么结果?她无法接受,他几次救她于危难,她欠了他多少的情没有还,他却连机会都不给她了……
哀泣声四起,周围的士兵们都忍不住号哭出声,这个将他们从杀戮地狱里带出来的人,现在却闭上了眼,他们的希望,督城的希望,瞬时崩塌了。
北风不知悲,低哮而过,风雪刺骨的阴寒,刮地她眼眶泛痛,半蹲着身子,她拼命想扶起他,他是所向披靡的名将,怎么可以如此悲凉地倒在这里,他是英雄,应该是受万民拥戴着进城的,她不可以让他暴尸荒野,决不可以。
楼盛默然地上前帮忙,才踏前一步,风中竟有劲风声,闪电而来,他伸手在归晚面前格挡,同时高呼:“小心。”
肌肉的撕裂声是如此清晰,归晚茫然地看向楼盛,他的手臂之上竟然插着箭矢,血淌出,滴在林瑞恩的战袍上,看方位,箭似乎是针对林瑞恩而发。归晚愤怒地身体轻颤,心口发疼,瞪大眼看向来人。
几百匹战马奇袭而来,趁着众人的悲伤和北风的掩护,直到此刻才被发现。组成两排的弓箭之姿,引弦待发。中间一人与其他士兵不同的服饰,手中握着强弓,遥遥对着归晚和林瑞恩的方位,隔着如烟的雪雾,脸上明现着诧异看着狼狈不已的归晚等人。
是她!
真真实实的她!
怎么会出现在此地?白净的容颜上满是血污,淡青色的衣服上血染如梅,只是那一双本是笑意淡含的眸子,此刻比冰更冷,阴郁中刺向他的是浓浓的恨……
是杀意!耶历给她眼中毫不隐藏的杀意震住了,目瞪口呆地凝望前方,注意那个身材魁梧,脸带刀疤的汉子挡在归晚和林瑞恩前,再仔细看地上那横躺之人的样子,也猜到了几分事实。原本的部署被眼前这奇怪的一幕打碎了,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抉择。
那魂牵梦萦的人就在眼前,而她却用一种看着仇人似的目光冷冷地看着他,让他不敢动弹,曾经梦想过无数次的重逢都没有眼前来的震撼。倏地发现自己拿弓对着她,他缓放下手,弩兵们也都放下手中弓箭。
耶历张开口,想要说什么,两年来的种种思念,刻骨铭心的爱意,以前曾想过要说的千言万语,在她锐利的眸光下哽住了,难以作声,他想要跨前一步,都觉得万分艰难。
他这才发现,他与这女子隔着的并不是十几米的距离,而是一道鸿沟,那是混合了国家的界限,一步之遥,都相距甚远。
不再理会耶历等人,归晚和楼盛合力,重新把林瑞恩的尸体搬上马背,转身命令众人上马,众目睽睽,千人包围之下,他们自若地离开,分毫不在乎弩军的虎视耽耽。
“王……”可湛大喊,奇怪地看向耶历,想不通这么好的机会,为何白白放过他们,要知道,就算是林瑞恩的尸首,带回去也非常有价值。
摆手让士兵住口,耶历伫立风雪中,目送归晚等人的离开,他知道,他与她,此生再无任何希望,她刚才决绝的眼神清楚地提醒了他这一点。
他与她,隔了太多的东西,是民族的对立,是士兵交锋所流的鲜血,是林瑞恩的死,将他们分为两途,形同陌路。
只是他,还是不忍。
不忍以箭对之……
“王……”可湛走上前,看着他们英明神武的王此刻失魂落魄,两眼无神,似有留恋,又似有懊悔。
哀然地长叹一口气,耶历转过身,雪花飘落,触面化成水,冰冷的不含一丝情分,他生硬地开口下达命令:“叫主力部队包围督城,三日内让他们投降,不降者,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