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蠢货!”站在城墙上的韩则鸣,在看到赵欣单骑冲入弩军时,发出一声类似哭泣的悲鸣。
手中挥舞着军令旗,归晚偏过头,清楚地看到韩则鸣的眼角流出晶莹的液体,心头一阵怆然。回头再观战场,一万士兵,尽数战死在沙场上。城墙下,堆积着重重尸体,大量的鲜血染开,犹如在大地上开了一朵血艳的牡丹花。
“督城守不住了!”军师平静地说道。
城中的守军只剩一万不到了,而弩军虽然因为刚才的突击死伤惨重,人数依然是督城的八倍。督城被破也许只是时间问题。
“不好!”江守尉沙哑地喊着,“弩王疯了,他不休整队伍,打算就这样攻过来。”
闻言,所有的人都看向前方。本应稍做休整的弩军重新在排列集结。也许是受了刚才突袭的刺激,弩王显然不打算再给督城任何喘息的时机。
连军师都有感到诧异,怔然地站在城楼上。谁都没有料到经历了这么大的重创,弩军居然不做休整,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做出反应。
眉心深深折起,归晚走上前,高举手中军令旗,轻轻一挥,城墙下的士兵见到信号,立刻排列成队,分布在城墙内,各司其职,准备应战。
韩则鸣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眺望一眼前方,咬紧牙关,大喝:“儿郎们,守城!”
墙下传出一阵应和声,声声震天。
军师走到归晚身后,轻声指点她下达命令。直到城中整装以对,他疑惑地问:“到现在,你还相信能保住督城吗?”
“不知道,”临高而望,俯揽苍穹,云云浮生,她看不透,“人,总是要有希望,不然怎么面对下一刻的变数呢?”
沉吟不语地听着归晚的话,军师神色复杂,心中似有百味交集,半晌,淡定的开口:“你举错了,应该主防北墙,那里的根基薄弱。”
这时,弩军已经像黑水般的涌到了城门之下,这很显然是破城前的倾力一击,偌大的队伍中没有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只有刀剑间发出的摩擦声,征战了一天,弩兵的身上沾满了血污,刀早已不复明亮,而是渡上了一层暗红,他们沉住气,慢慢地靠近督城的城门,踩过了堆积满地的尸体,其中一大半曾经是他们的同伴。
时间似乎被停止了,越发显得漫长,所有的视线都投射在城墙下,督城的守兵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陌刀,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前方。
这一刻,她惶惶不安,只是,她站在高墙之上,不能有一丝退缩,她要比任何人都要镇定,稳定军心,这才是她应该做的。但是亲身面对这样勇猛的虎狼之师奋勇扑来,她颤栗了……
死亡的阴影盖天袭来。
“听,这是什么声音?”站在城墙上的一个士兵突然高喊。这本来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那轰隆雷鸣般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直到无法让人忽视。
“这是行军的声音,”军师铁青着脸,盯着前方不放松。他所担忧的,是弩军派了援军。而其他将领也是担忧同一点,因此都不发言,刚才涌起的一点点希望,在这马蹄声中忽明忽暗地摇曳着。
地平线上现出重重人影,渐行渐近,天地一线之间,缓缓现出青色,犹似从大地上漫出的云朵,又如天际流淌出的清波。这一刻来得如此突然,城墙上一阵寂静,蓦地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天青色,那是启陵军啊!”
所有的守城士兵都在呼喊,欣喜若狂,几乎忘记了眼前的战场。那声声的高喊盖过了阵阵军鼓,石破天惊地回荡在督城的高空。
百味沉杂的感觉一点点从心底泛开,归晚转过头,看到军师激动地一把抓在城墙上,那表情似喜似惊。
脸上滚烫的感觉潸潸而下,归晚哽咽着,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哭泣还是欣喜,抬头间,凉意点点落在面上,她茫然望天,雪如鹅毛,飞絮满天,漫漫飘荡,天地莹白。
“下雪了?”
“是春雪!新一年的开端,代表春天来了!”不知是谁在耳边解释着。
泪水模糊着视线,她四顾着,萤洁的雪花飘落大地,眺望远处,她竟然看到天青色的军旗中,其中有一面似乎飘摇着“楼”字……
是梦吗?还是幻觉?一再拭眼,她终于看清了那碧水一色,张扬飞舞的旗。
“他来了!是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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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抑不住的惊慌,可湛提缰回马,对上耶历一双寒刀似的利眸,“启陵的援兵到了,我们趁现在退兵吧。”
“攻城!”丝毫不理会可湛的建议,耶历陌刀高举,遥遥指向前方。班驳的城墙上,本已疲惫不堪的守兵因为看到了希望而突然间朝气蓬发。而弩军,本来的勇猛之姿,因为看到督城的援军,士气大降,现出彷徨迷茫之态。看到如此情形,耶历突然感到一阵愤怒,那是二十多日来,攻城无功而返的气馁,突然在一瞬间,全涌进了心头,堵在了心口间,他看着弩兵们露出了疲惫,看着鲜血流在了督城外的大地上,看着可湛忧虑过甚的双眼,入目的一切,在他心中燃起一把火,越烧越旺……
不甘!
他的十万雄兵铁骑,居然被阻在了这道城墙之外。
“王,看军旗,那是漳州白巍,他是老将,兵法老练沉稳……我们不如先行退兵,回弩都再整兵马,卷土再来。”可湛红着眼,拦在耶历的面前。他们年轻睿智的弩王,此刻拧着眉心,炯炯的双目透着寒光,竟比刮过脸庞的北风更为冷冽。
耶历盯着忠心不二的可湛,听着他的谏言,眼前隔着雾似的模糊,透过可湛望到的前方却又异常清晰,那些督城的守兵狼狈中带着坚毅的身影,和督城城墙似乎融成了一体,伫立在前方。
夹紧马腹,一冲向前,可湛想拦也拦不住,只能骑马跟在其后。耶历一路来到队伍的前方。弩兵看到了主帅,士气顿时又高扬起来。围在督城前方的弩兵自动地让开一条道,让耶历通过。
毫无阻拦地来到城墙下,耶历把眼前的一切看地更加清楚。督城守兵已决定拼死守城,那种视死如归的气势,他征战沙场多年,似乎也是第一次遇到。正如可湛所说,此刻还有退兵的机会,趁启陵的援军还在后方,此刻退兵,就不会悲腹受敌。只要回去重整弩军,卷土重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握着陌刀的手显得异常冰冷,他仰起脖,脸上突然感到冰冷一片,视线骤然被白色所充斥。
“下雪了!”
本以暗色浮沉的天空飘落着雪花,翩飞如蝶,沉寂的战场上莹白纷乱,雪色落在了弩军如墨漆黑的战衣上,格外地扎眼。耶历静看着,面无表情。而所有的弩兵都凝神看着他们的王,等待下一个命令。而身后不远处,启陵援军的马蹄声铿锵有力地接近。
可湛看到耶历缓缓扬起左手,知道这是退兵的信号,心头大石落地,不由露出苦笑。正在他要回头传令之时,耶历的动作却半途骤然而止。近围一圈的弩兵们无不惊异。而他们的王怔然地看着南边的城楼,久久不能回神。
弩兵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城楼的那个角落。多年后,依然有当时在场的士兵如此回忆道:那一幕,深刻地让人难以忘怀,城角上,站着一个女子,站在雪花飘飞里,当时谁都没有想到举着军旗调动守兵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女子。士兵们都很悲愤,等看清了那女子,那悲愤忽而没了。她有一头黑色的长发,黑地如同草原的夜空,风吹起她的发,在雪中,他似乎都能清楚地看清那些发丝,像极了天朝的绸。那时天空已经快暗了,雪中偶尔折射出白色光芒,拢在那女子身上,一瞬间,就让人想起了月神庙里的神像。
跟那些弩兵一样的吃惊,可湛好容易调回视线,发现耶历那样专注地看着城楼上的女子。那种表情,似乎已经忘记了战场,忘记了身后的启陵援军,那眸中还蕴着深情,破茧而出地显露着,愤慨,爱慕,甚至是痴迷,一一流转过耶厉的瞳。可湛看地万分惊心,在他印象中,他从未见过弩王有过这种神情。
雪落在脸上,点点的阴冷,透过茫茫雪色,耶历一眼就看到了她。
如同四年前一般,她这样静立在眼前。他还记得他被俘进京,逃入京城偏巷,那夜是如此寂静,巷中的青砖泛着黄晕的光华,他见到她刹那间的转身。
同样的夜色,她送他出城,无奈之下饮他的鲜血,手腕上那温热的触感,像是渗入了骨髓,一想起,这种悸动就随之窜入心底。
这个女子,如影随形在心中纠缠了四年,他依然想望着她,即使在督城之外,她含恨而对……
就这样望着她,他几乎忘却了一切……
他突然很好奇,在他痴望着她的同时,她为何对城下重迫而至的弩兵视而不见,反而眺望着远方,视线专一无二。他倏地转头,顺之看向远方。
天青色的军旗已经非常地接近,而主帅营处,飘飞着一面“楼”字旗,耶历眉角高扬,利芒直射,清楚地看到,那是一个俊秀的男子,如玉温泽,风拍打着衣袂,翩若惊鸿。蓦地让他想起一个人,他虽然不曾亲眼得见,却听无数人提过,启陵权相。看他也别无二致地望着城楼上,那种安心和欣喜的表情,狠狠地刺痛了耶历的心。
他偏过头,看着这两人隔着千军万马地两两相望,那仿佛已经遗忘了尘世的快慰。
高扬命令退兵的手缓放下,耶历定定地看着城楼上那抹清丽的身影,多日来的压抑,深藏在心中的火犹如被点燃了,灼热地烫着他的胸膛。他记得,临行军前,挂在主帅营中的张羊皮地图,上面纵横交错着一道道的山川河脉,那是他从小到大的愿望,那是弩族沉睡百年的野心。
他带着弩族的精锐勇士,想要越过这样的险关,开辟一个新天地,居然就在这里,被一个女人,一双纤纤玉手,挡在了督城之外。这个女子,曾让他对启陵产生了无限的憧憬,同样也是这个女子,此刻与他一墙之隔,咫尺天涯。而她,自始至终,没有低下头来看过一眼。
她给了他一个美丽无双的想望,而她,也在这二十三日中,破坏了他从小到大的梦想。
心火越炽越旺,燃起了杀戮之心,眸中掠过诡谲的光彩,耶历手一转,抢过身边近侍的强弓,搭箭上弦,箭尖直指城楼上。
连他自己都不懂,他在等待什么,也许……
也许,在等她的回眸……
“王……”发现耶历突兀的举动,可湛惊呼,却在转首之际,看到耶历神态悲怆,那微卷的眼睫上,沾了雪尘,在眨眼的顷刻,化成了泪水,滑下他那张刀雕似的脸颊。要说的言语在这一刻凝住,哽咽在喉间。
弦缓张,拉至满月,耶历盯着那浮世沉浮的苍穹下,唯一能吸引住他眼光的人,她忽而对着远方露出笑容,在他那珍藏的记忆中,从没见过她如此开怀欣慰的笑容,幸福不经意地溢出来一般,清雅如菊,似月光华。
心如弦,绷地他隐隐生疼,握着弓箭的手指关节泛出白印,他咬着牙关,死死盯着前方,那是绝望的不甘……
箭翎微微颤动,他拉紧后弦,至劲而松,箭矢流星般地飞射而出。
银芒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