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活计,是最难干的。
手冻裂了一层又一层,老茧厚重得像马蹄子,毫无知觉。不过这样也有好处,皮肤厚了,也就没那么容易被划伤了。
搬尸工紧了紧身上的大衣,蹲在殡仪馆外面的树下掏出带的午饭,避风,狼吞虎咽。
其他工友也都在周围,或站或蹲,趁着难得的休息时间抓紧吃饭。
冬天对于很多人来说并不好过,一场感冒也能要了命,是殡仪馆最忙的时候,也是他们最好挣钱的时候。
还有很多尸体堆放在冷冻车里等着他们去搬,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
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人少了。
搬尸工想到这里,吃饭的速度慢了下来,眼神复杂的抬头看向周围。
以前他们这一车有二十个人,干活时也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
工头是个老油条,虽然每次都要抽取他们一部分钱,但也会妥妥当当的把业主那边处理明白,很少会有克扣或刁难的情况。平日里做工,工头也会让大家总是开开心心的,让人留恋。
可最近几天,他们这群人越来越沉默,工头一开始只是长时间发呆,后来很少说话,就算说,也吞吞吐吐的,每挤出一个音节都很艰难,听得人着急又难受。
像搬尸工以前在老家村头见过的,发烧烧坏了脑子的傻子。
但今天,工头甚至都没有出现,令人忍不住多想。
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就连能问个清楚的人都没有,就让人这么云里雾里的,根本不知道是好是坏。
无法掌控局面的感受,无力且令人心慌。
搬尸工心里发堵,也吃不下去将饭盒收了起来。
“你们吃着,我再进去看看。”
工友们点点头,神情麻木。
从告别厅外路过时,透过玻璃,搬尸工还看到了匆匆从外地赶回来的子女,哭嚎着扑到遗体前撕心裂肺喊妈,周围人怎么拉都拉不开,几乎想要将心肺也一起哭出来。
那哭声盘旋在空落落的郊外,枯枝寒鸦惊飞,黄叶坠落,天空阴云密布。
令人没来由的难受。
搬尸工心里不是滋味。
他只看了两眼,就裹紧了军大衣,埋着头匆匆往后面走。
死的人有家人为他们哭泣,还能有时间悲伤。他不一样,他要是不干活,他的家人就真的饿死了,妻儿父母不知明天的早饭在何方。
转过瓦房拐角,搬尸工正闷闷满头走路,却突然旁边一股大力传来,不由分说拉住他就扯过了墙角。
搬尸工一惊,本能想要挥手反击,却听那人声音焦急:“哥是我!黑子!”
他定睛一看,还真是。
已经失踪了好几天,不知去向的黑子。
虽然只是几日不见,但黑子却像是从阎王爷那走过一遭,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以前的衣服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像是偷穿衣服的骨头架子,就算隔着冬天厚重的大衣,都能看到下面瘦骨嶙峋的痕迹,一条条的骨头像是曾经在杀猪的那里看到的猪肋排,令人心惊。
并且,他更黑了。
搬尸工暗暗吃了一惊。
虽然干他们这些苦力活儿的,本来就不会像那些常年待在室内的人一样白白净净的,每个人都被太阳晒得黑红黑黄,但这是正常的黑。
黑子之所以会被起了这么个外号,也是因为他特别黑。黑对他而言,是常态。
可现在,黑子的脸上,却透露着一股不祥的黑色。
……应该说是黑气。
搬尸工以前听村里的神婆说过,说是人之将死,是能看出来的,印堂透着浓重的黑气,整张脸甚至整个
人都被黑色笼罩。
那是鬼气,是黑白无常做的标记,等人一咽气就能立刻找过来勾魂带走。
他以前听的时候不以为意,觉得神婆是乱说的。
但现在,当他亲眼看到黑子之后,却觉得……这是真的。
黑子一副快要死了的模样。
但他自己并不清楚,还一脸焦急的神情,疑神疑鬼的向周围看了几眼,像是唯恐有人跟踪偷听。
搬尸工莫名其妙,抬手拍了黑子一下:“你干什么呢?这几天都不来上工,你真是家里钱多得都不用出来做工了?”
他纳闷:“难不成你媳妇说的是真的,你手里有宝石?”
黑子明显不爱提及这茬儿,只拽着搬尸工的手,焦急问:“工头呢?你看见工头了吗,还有亮子,还有其他几个……”
搬尸工摇摇头:“你说的那几个,除了亮子,其他今天都没来。这几天也都和你一样,旷工。”
他疑惑:“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啊?”
“没时间说这么多了,你先告诉我,亮子在哪?”
黑子没有血色的嘴巴全爆开了死皮,他焦灼的下意识舔了舔嘴巴,来回看了两眼,压低声音道:“老哥!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听我一句劝,最近几天别在来出工了。”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搬尸工觉得奇怪,但还是给他指了亮子在的地方后,失笑摇头:“我不做工,我一家老小吃什么?”
就算天塌下来他也得出门,不然家里几张吃饭的嘴怎么办?哪能那么任性,说最近觉得不对就不干活了,他又不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娇滴滴大少爷。
搬尸工还想和黑子问些什么。
但黑子见搬尸工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也立刻放弃了再劝的打算,只匆匆向他道了谢就跑去找亮子。
看着黑子的背影,搬尸工一头雾水。
嘟囔了一句:“有病。莫名其妙的。”
他回到冷冻货车时,司机还在避风处吃饭喝酒,人家只负责开车过来,不负责装卸,只等着他们这些搬尸体的把尸体都卸下来,就开车回去。
“来吃点啊?”
司机乐呵呵举起手里的小酒瓶,和他打了个招呼:“我老丈人给我买的酒,媳妇儿腌的小咸菜,刚好下酒。”
搬尸工摆了摆手,拒绝了,笑着劝道:“少喝点,不然你怎么开车?”
司机满不在乎。
搬尸工也没继续劝,转身往货车走去。
后院只有他一个人。
货车的大门敞开着,里面停放着一具具装尸袋,没人看管。
搬尸工看了,赶紧爬上车清点数量,心里暗暗埋怨着司机不靠谱,怎么连门都不关就自己跑出去喝酒了。
别看这些尸体不起眼,他也是做了这行才知道,还真有人连尸体都偷!比以前村里那些心里有问题的人都奇怪。
万一丢了尸体,家属来闹或是殡仪馆问过来,要他们赔钱怎么办?
搬尸工担忧着一具具查过去,慢慢松了口气。
但在查到最后几具时,还是心里咯噔一下。
少了,少了一具!
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竟然少了一个装尸袋!
搬尸工惊了下,不敢相信的赶紧重新再查了一遍。
他对这个位置的装尸袋有印象,记得是个出车祸死了的流浪汉,在夜晚的高速路上被大货车撞飞又碾压,后面的司机根本没看到,一辆辆压过去。
等终于发现的时候,流浪汉连个人形都没剩,衣服和随身带着的一包破烂也都变成了碎片。据说,就剩一条裤子还是完好的。
那一整段高速公路上到处都散落着破碎的血肉,冬天这么
冷,早就和路面的冰雪粘在一起了,铲都铲不下来。最后还是人家跪在地上,一点点焐热了之后抠下来的。
因为太惨烈,所以搬尸工记住了这个倒霉蛋,觉得和他对比起来,自己的生活其实也还算好的。
太碎了,以致于搬动的时候也不太好搬,就放在了货车最靠近外面的地方,想着等吃过午饭再回来搬。
却没想到,回来之后,这具尸体竟然不翼而飞!
搬尸工不知道尸体到底是去了哪,但他觉得,都碎成这样了,尸体应该不能再复活了吧?可也没有偷这种尸体的理由啊?
他去问司机,司机也丈二摸不着头脑。
“我没看见啊,怎么可能有人偷,你想多了吧。”
司机无所谓灌了口酒:“估计是你同伴里的谁搬走了呗,这还用问?”
被打扰了午饭,司机不大高兴。
搬尸工没办法,绕着货车走了几圈,就连后院内外都找了个遍,试图找出些蛛丝马迹。
但什么都没看到。
他心疼电话费,没有给同伴打电话询问,只等他们吃完饭回来再问。
回到货车上,搬尸工看着空荡荡的架子,愣了愣,还是慢慢在架子上坐了下来。
他手放在架子上,像是放在那尸体上。
和朋友之间把酒谈笑般。
“老哥哥,你这命,挺苦啊。”
搬尸工叹了口气,眉眼疲惫,在没有人的时候也忍不住放空自己,朋友谈心般道:“死都死了,怎么你这……尸体还能丢了呢?”
“你放心啊,老哥哥,虽然我不认识你,但怎么说来着。”
他笑了下:“相逢就是缘呗,对吧?我肯定把你妥妥当当的烧了。”
他拍了拍架子,就要起身去搬其他装尸袋。
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谢谢。”
“又不是啥大事,说什么谢。”
搬尸工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弯腰就去抱住另一具装尸袋。
可就在他将要起身时,却忽然僵住。
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车里,一共就他一个人。
司机在另一边喝酒,根本不在意货车里的尸体。而他身边的,都是死人。
那到底……
是谁在和他说话?
搬尸工慢慢睁大了眼睛,像卡顿住的机器人,一点,一点的回头,看向自己身后。
滴答,滴答……
红色的液体,顺着货车的棚顶滴落下来,在空荡荡没了尸体的架子上,汇聚成一小滩血泊,又顺着金属架子流淌下来,铁锈的气味弥漫开来。
搬尸工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背后腰往上窜,身上厚厚的衣物都仿佛纸一样薄,寒风一打,立刻冻透了。整个人都被冷风吹硬在原地,冰雕一般,甚至感知不到自己的手脚在哪。
他慢慢的,慢慢的抬头,向车顶看去。
与一双黑沉沉没有眼白的眼珠,正好对上了视线。
那东西已经很难被称为人了,只是一滩碎得拼都不起来的肉。
入目所及之处皆是刺目的血红色,血色淋漓间,烂乎乎的肉块黏腻的粘在棚顶上,像是被剁碎的猪肉馅。
而在那堆肉馅的最中间,镶嵌着一颗高度残破的头颅。
——只是有些许白骨拼凑罢了,勉强能看出曾经存在的颅顶。
就连最坚硬的头盖骨,都已经碎成好几片。
眼珠镶嵌在骨缝里,下颔骨拼在锁骨上,扭曲得像是被砸坏后又重新拼凑的人体模型。
令搬尸工的大脑无法妥善处理眼前新出现的信息,陷入了宕机状态,无法判断出眼前究竟是什么情况,与原有认知产生的矛盾覆盖了一切。
他直愣愣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还是棚顶上的那东西,率先发出声音,向他道:“谢谢。”
他这次确定了。
不是幻觉,就是有人……有尸体,复活了。
被碾压得碎到不能再碎的尸体,说话了。
搬尸工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随即,他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惊恐写了满脸将五官撑开到扭曲不似人形的程度。
巨大到无法承受的精神冲击之下,他不可抑止的张开嘴巴,呼吸急促。
“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撕心裂肺。
半醺的司机猛地惊醒,手里只剩一个底的酒瓶也不小心没拿住砸在地面。
他心疼的把酒瓶捡起来,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慢了数拍,才终于反应过来刚刚都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东西吵醒了他。
司机怒气冲冲的往货车走,想要指责对方没什么事吵他睡觉的行为。
可走近一看,他却愣了下。
货车旁边的雪地上,到处都洒落着黑色的东西。
像下水道掏出来的污泥,散发着阵阵恶臭。在洁白的雪地上,黑白对比分明。
司机捏住鼻子靠近货车,不快道:“干什么呢!你看看你把这车搞得,这么脏。”
他伸头往里看。
搬尸工垂着头,坐在靠车门的架子上,埋在手臂间的整张脸都被阴影覆盖,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没来由的,司机觉得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冻得他抖了抖。
酒也醒了些。
“兄弟,你在这干什么呢?怪冷的,坐这干什么?”
司机伸头往里看了两眼,因为搬尸工的古怪,刚刚的气势也都消失不见。
他犹豫着问:“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喝点?”
搬尸工没有抬头,只闷闷“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见他这副模样,司机搓了搓手臂,还是觉得没来由的渗人,也不敢再说什么,本能的想要逃跑避险。
“那你这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干笑:“有事你再喊我。”
搬尸工没说话。
司机转身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他连连转头,心底还是犯嘀咕。
常和这些尸体打交道的,他也听说过同行撞见过死尸复活,或是闹鬼这类的事情。
只是因为他跑了这么多次车一直都没有遇到过,因此也从最开始的警惕到习以为常,逐渐放松了戒备,觉得这都是同行们编出来骗人的,就是想吓退其他新人,自己好吃独食。
但今天,不知道是因为天气不好,还是因为他喝醉了……他竟然觉得,搬尸工很像是传说中的鬼上身。
难不成真遇到脏东西了?
司机一惊,顿时也没有喝酒的兴致了,悄悄躲藏在转角后面,伸出一只眼睛往货车的方向看去。
搬尸工始终都在那架子上坐着,一动不动。
冬天的室外很冷,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不动,脚指头都能冻掉。可搬尸工却像是没有知觉一样,整个人坐在那里,就好像是死尸堆里的一道暗影,夹杂在光与光之间,无法被照亮。
冷风呼啸间,似乎还夹杂着其他什么声音。
像黏腻的爬行,蠕动,吞噬。
在搬尸工自己身躯投下来的那一片阴影中,没有人看到,就在他的脸上,一整片鲜血糊糊,覆盖了所有皮肤和五官。
像从上方砸下来,大衣上还带着血液迸溅后留下的痕迹。
那些血肉像有自己的生命和思想,紧紧扒在搬尸工的脸皮上,一耸一耸的蠕动,向周围的边缘扩张。
像一张被不断抻长的面膜,尽可能多的覆盖皮肤,一直蔓延向脖子,然后是肩膀,衣服下面的身躯……
搬尸工整个看上去,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只剩下红通通一片。
而五官,融化在那滩血肉里。
咕叽,咕叽……像在吞噬,重组,拼凑成新的不知是什么的生命体。
……如果那还能被称为生命的话。
但在司机看来,就是搬尸工始终安静的坐在原地,良久,才终于抬起手,放在旁边的架子上。
搬尸工抬起头,依旧是熟悉的那张脸。他看向身边早就空荡荡的架子,有说有笑,表情生动,和空气自言自语也看起来像是在和朋友聊天,把酒言欢。
司机傻眼了。
他看了半天,只看到搬尸工一脸的笑意,甚至还有肢体动作,在和旁边的空架子摆手,像是在拒绝什么。
好像那里真的有一个人。
不仅如此,搬尸工还转身,笑着看向他身后的另一个装尸袋,有说有笑,说到兴起处,还走过去拍了拍装尸袋,像在拍兄弟肩膀一样自然。
比面对家人朋友时,还要更加轻松。
司机疑惑的看了半天,确认真的就只有搬尸工一个人,没什么其他古怪的闹鬼现象,也没看到别的什么,这才将信将疑的转过头,准备回自己的小凳子上继续喝酒去。
“这是怎么了,最近压力太大了吗?都疯了。”
他转头看了眼搬尸工,摇了摇头,抛在了脑后,自嘲般嘟囔:“嗐——谁不是呢。”
司机离得太远,没有听见货车里的说话声。
搬尸工像是换了个人,一改往日的木讷内向,和旁边的几具尸体都聊得开心。
“没事,别客气,这都是应该的。”
他向自己旁边的空架子笑着说:“老哥哥,咱们这一把年纪了,不就讲个落叶归根?你放心,我肯定,肯定,肯定定定定……”
一句话却卡顿到了半路。
搬尸工自己恍然未觉,仍旧满脸是笑意。
那唯一的一个音节像是损坏后的磁盘,不断的重播循环。
直到其他搬尸工都陆陆续续吃完了午饭,三三两两走回来。
他们随意的和司机打了招呼,就往后院走。
但离得老远,他们就看到,整个后院都被黑色的淤泥淹没,连个能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离开时的满院积雪早就被淤泥覆盖。
白的变成了黑的。
不留一点光亮。
黑沉沉的压在人心上。
“卧槽!这是怎么了?”
有人惊愕,疑惑的四下看了看:“哪来的这么多泥巴?”
但本来就是干力气活的,他们也不太在意会弄脏鞋子衣服,提起大衣下摆就想要从淤泥里趟过去。
可才刚下脚,那个最先有所动作的人就猛地停住了腿脚,满脸惊恐想,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旁边人都在抱怨,一时没有发现。
等看到时,他们奇怪的拍了拍工友:“怎么了?”
那人定在原地,呼吸急促瞳孔涣散,整个人都在轻微的颤抖着,却定在原地,一动都动不了。
旁人只觉得奇怪,低头看了看淤泥,又纳闷抬头看过去:“泥巴而已,这有什么的?”
他们以前在村子里,一下雨,土路比这泥泞难走多了。
也有人觉得古怪,转身去问司机:“后院怎么都是泥巴?你干什么了?”
司机哼了一声:“那去问问你们工友吧,我可不知道。就他一个人一直都在院子里。”
但等那人转身回去的时候,却发现后院门口的淤泥边缘,竟然
有好几个工友都站在那里,僵直得一动不动,像是雕塑。
他疑惑的伸手推了推,可“雕塑”只是晃了下,就直直的往淤泥里砸。
吓得他一声“卧槽!”,就赶紧去拽人。
其他没有定格的人也都七手八脚的过来帮忙,拽胳膊的拽胳膊,拽腿的拽腿,混乱中把差点摔进泥地里的工友捞了回来,扶出院子。
“这是怎么了?还摔呢?”
旁人担忧,赶紧找衣服被褥把摔下去的人捂住,连连招呼其他人去找热水和糖块:“是不是那些大学生说的那什么……啊,贫血,缺什么糖,是吧?”
“可能是,他家老头刚进医院正用钱呢,好几天也没见他吃荤腥。是不是饿得啊?”
“不知道……诶,这叫什么事啊。”
“你们有没有觉得,最近我们这都怪怪的,怎么总是出事呢?”
有人满脸担忧:“可别瞎说!怪晦气的。”
“可不能出事啊。”
他们隐隐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像感知到了危险,却不知道危险在何处的小动物,躁动不安。
但没有人一个人真的挑破说出来。
好像只要他们不去提,事情就不存在。不会成真……
几个定在淤泥边缘的人,都被其他工友慌乱拽了回来,找了个空屋子把人安顿好,虽然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但最起码避风,还有凳子能坐着休息。
殡仪馆的人本来不太高兴,大冬天的从办公室里跑出来给他们找空屋子开门,冷死了。
但那几个直愣愣的人连脸色都不对了,煞白发青,像死人。
殡仪馆的人一看,吓了一大跳,赶紧翻出钥匙就急匆匆的过来:“你们同伴是怎么回事啊?生病了?生病就别出来干活嘛,给别人添麻烦。”
他抱怨道:“万一死在我们这算谁的?”
其他搬尸工点头哈腰,连连赔笑,还给对方塞了一包烟。
殡仪馆的人脸色和缓,等他们进了屋子之后,还折回去给他们打了一壶热水过来:“诺,喝了暖暖身子。”
“这大冷天的,别是冻着了吧。”
他担忧的看了几眼那几个无知无觉,僵硬坐在凳子上的搬尸工,道:“要是出什么事,赶紧走听见没有?别在这给我添麻烦。”
“还有,你们那后院是怎么回事?怎么搞得那么脏。”
他抱怨道:“万一被领导看见了,还是要扣我的工资。你们走的时候都打扫干净。”
其他人道谢,承诺说绝不会有那种情况。
但一回头,几个工友还是那副植物人的模样,这可愁坏了其他人。
“怎么办?”
几人面面相觑。
想要打给工头询问,但电话接通后,对面却不论怎么询问也不说话,只有接连不断的呼吸声。
挂断电话,他们叹了口气,还是决定赶紧把活儿都做完。
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实就是,干活儿的人少了,尸体的数量却没有减少,还都等着他们去干呢。
人家殡仪馆又不会管他们这种事,活儿干不完就是不给结算钱。
“行了,赶紧的吧。等做完工回来再说。”
几人说着往外走。
但也有人疑惑又担忧的转头,看着僵硬在房间里的几个工友,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先回来的那个搬尸工,仍旧在货车上站着,闷头不声不响的干活,将装尸袋一个个搬下来。
可他就像是没看到地面的淤泥一样,所有搬下来的尸体,都就这样放在地面上,和淤泥融为一体。
其他后赶过来的人一看,大惊失色,赶忙过来阻止:“哥们儿,你没看到地上这
都是泥巴吗?怎么往这放?”
虽然冬天强于夏天,零下的温度使得尸体就算放在地面上也不会融化腐烂。但地上莫名其妙出现的淤泥,还是会把装尸袋污脏。
不说对死者的敬意,就是殡仪馆的人,也不愿意看到这种脏兮兮的场面。
后面的工作可都是殡仪馆的人在做,弄他们一手泥,只会嫌弃,更会在结算的时候挑刺扣钱。
谁都不愿意累死累活干一天,给钱的时候还被人刁难挑刺。
其他人赶紧边制止不断搬尸体的同伴,边把放在淤泥里的装尸袋都搬出后院,放在没有淤泥的雪地上。
那搬尸工却恍然没有察觉到周围工友对自己的不满,还是在灿烂的笑着:“没事啊,他们说,热,想要在地面上躺躺。”
怕其他人不相信,搬尸工还重复了一句:“他们自己说,要去地面。”
其他人一惊,看了看装尸袋,又看了看身边仍旧在笑的搬尸工。
有大胆的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靠近装尸袋,碰了碰。
没反应。
还是死人。
他松了口气,转身惊疑不定:“他们,和你说的?”
“谁们?尸体?”
搬尸工点点头,理所当然:“对啊。都是好哥们儿,这点要求也不至于拒绝吧?”
他回答得如此自然,似乎没什么异常。很快,就又转身上了货车,边说笑着边把尸体往下搬。
只不过,他的交谈对象并非工友,而是尸体。
其他人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凉意顺着咧开的大衣呼呼向里面吹去,灌了满怀的冷风。
冻得心脏都开始僵硬。
还是其中一人率先动起来,打破了僵局:“愣着干什么?赶紧的!别磨蹭了,等一会儿天黑了更不好干。”
其他人哆嗦了一下,恍然回神,也赶紧加入其中,动作比往常快了不少。
人家说的没错,这地方,太诡异了。现在还有点光亮,等晚上天都黑了到处看不见东西的时候……更吓人。
不管发生了什么,还是早点干完早点走。
“妈的这破地方!等老子攒够孩子上学的钱,就再也不干了!”
有人骂骂咧咧吐了口唾沫:“迟早死在这!”
周围人苦笑,摇了摇头,却没说什么。
但干着干着,却忽然有人迟疑着停了下来。
“你们……”
他指着地面上的淤泥,疑惑问旁边人:“你们觉不觉得,地上这块淤泥,像老赵?”
地面上的淤泥始终在咕嘟咕嘟冒着泡,白色的泡沫堆积在淤泥边缘和凸出的大石块旁边,像是组成了一张张人脸。
有的人脸像在疯狂嘶吼,崩溃哭泣,有的像是在敲击着地面,被关在笼子里的囚犯想要挣扎着冲出来。
神色各异。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脸。
太像了!
太像他们那些被暂时安置在屋子里的工友们了。
旁边人闻声,也都低头看去。
“想什么呢?怎么可能是人脸,你自己想多了吧?”
但也有人凝神细看,神情惊恐:“还真,真的有点像啊!”
如果只有一张人脸相似,那一定是巧合。
就算是有几张人脸,也不过是泡沫堆积的错觉。
谁从前没有指着天上的云朵说这个像什么那个又像什么呢?
可……如果这几张脸,刚刚好与他们那几个工友,全都对的上,那就不对劲了。
“这张也像!像亮子!”
“卧槽,你们怎么都这么说……我脚底这个,是不是有点像工头啊?”
“我这
个肯定是老李!那个是老王。草!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有人慌了,连忙去问最开始回来的那个搬尸工:“哥们,你画的吗?”
搬尸工却对身边的混乱吵闹恍若未觉,依旧在吭哧吭哧搬着装尸袋。
他指着自己新搬下来的装尸袋,对旁人说:“我朋友说他有点冷,想要进屋里取取暖。咱们快点?”
旁人一愣,然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冲过去不由分说挤开搬尸工,将那装尸袋猛地拉开拉链!
但装尸袋里,脸色青白的死尸依旧安静,一动不动。
没有想象中的闹鬼,更没有复活。
搬尸工皱眉,埋怨的从工友手里拽过装尸袋,仔细将拉锁重新拉好,还顺手帮尸体整理了下衣服。
“你怎么回事啊?问过人家了吗就打开,没礼貌!”
他像是真的生气了,扛起装尸袋就往外走,满地淤泥都对他没有影响。
可被留在原地的那人,却觉得心脏逐渐发冷。
他注视着工友离开的背影,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
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并且,周围还多了其他什么东西。
在他们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悄无声息的……改变,代替,改写。
假的也成为了事实。
那人抖了抖,颤抖着声音问旁边人:“你说,真的会有这种程度的巧合吗?”
或者说,都到这种程度了,他们真的以为,是巧合?
旁边人却没有回答他。
仿佛他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问你话呢……”
他抱怨着转身看去,却在下一秒瞳孔紧缩。
刚刚还站在他身边的工友,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可他脚边的淤泥,却像是多出了厚厚的一层,甚至都淹没了他的鞋面。
他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低头一看。
却见到刚刚还站在旁边的工友……那张脸,竟然出现在自己脚边的淤泥里。
声嘶力竭的在怒吼,五官扭曲非人。
他抬头,向其他地方看去,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后院,在没有任何人。
这一次,整个世界,真的只剩下了他一个。
“你怎么还不走?”
忽然有人从远处问他:“所有人都走了,怎么你还站在那?赶紧过来。”
搬尸工站在后院门口,肩上还扛着尸体,平静的注视着他:“走吧。”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温度和表情。
木偶人一般的空洞死寂。
“……好。”
司机猛然惊醒,浑身发冷的往周围看去,本能觉得危险。
但他周围什么也没有,安静得可怕。
“这么快就干完了吗?”
司机嘟囔着往后院走。
所有搬尸工都不见人影。
只剩下一地缓慢流淌的粘稠淤泥。
以及……
淤泥里,一张张挤挤簇蔟,嘶吼哭泣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