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熟悉面孔而带来的冲击,使祈行夜短暂的愣了下。
但他很快意识到,并不仅是委托人和同事。
还有另外四个被污染的倒霉蛋侦探。
以及,医院里的医护,病人,家属……
他们身上的衣服,昭示身份。
越来越多的身影显现,从黑暗深处摇摇晃晃,迟缓走向祈行夜。
所有被污染的人,都在这里。
或者更准确——他们的皮肉,在这里。
行尸走肉。
没了血管和骨骼,只剩一具软塌塌皮囊,被血线填满空荡胸膛,支撑行走。
既然污染后被舍弃的“边角料”在此,那余大也在附近。
祈行夜喉结滚动,直视最前方的委托人和同事。
他身后就是电梯,转身就可以逃跑。但他却坚定向前迈开一步。
“你死亡的原因。”
祈行夜低声向客人道:“我想,我找到了。”
“你说的没错,怪物真实存在,它们在威胁我们的安全。但是,我一个人无法保护所有人。”
他如此诚恳:“你愿意帮我一起吗?让更多的人被保护,不再遭受你曾面对的痛苦。”
本应该已经死亡的客人,却听懂了一样晃了晃,顿住脚步。
所有皮肉都在血线的支撑下继续向前,呆滞迟缓的逐渐将祈行夜两人围困其中。
只有客人。
他站在满地血污的黑暗里,越过一具具皮囊看向祈行夜,空洞黯淡的眼珠重新有了光。
商南明皱眉,不赞同祈行夜试图软化说服污染物的行为。但他不介意留给祈行夜尝试的机会。
他有把握和能力兜底祈行夜可能的错误。
“祈……”
那声音比刚出生的猫大不了多少。
嘶哑,虚弱,被血线如蚯蚓翻滚的声音淹没。
却还是被祈行夜捕捉。
他上前一步,趁热打铁:“你说的网站,发给我的影像资料我都看过了。你说的没错!你找对了方向。”
假的,早就失效了。但对方需要被肯定重要性,激发动力。
客人果然有反应。
没了骨骼支撑的皮肉,努力伸向祈行夜。他浑浊的眼球里,重新有了光亮。
异化的声带无法让他正常说话,即便挣扎也只有含混不清的“嗬嗬”气音,叫出祈行夜的名字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现在能帮我的,只有你。”
祈行夜果断又推了一把:“没有你不行!”
人需要被肯定。
被赋予重要性所带来的责任感,成为客人超越死亡的动力。
客人果然更加激动,青灰死气的脸急得乱颤,试图向祈行夜说什么。
祈行夜笃定,对方绝对知道有关于污染源的事。
客人死亡之前,他被污染的虚影就已经出现在侦探社的镜子里,对方是第一批最近距离接触污染源的,形同小污染源。即便“死亡”,也存留部分意识,没有彻底被余大控制。
客人也不负所望,说不了话,就用肢体语言。他努力抬起手,指向黑暗中某一方向。
祈行夜顺势看去,脑海中的设计图纸迅速对照。
那正是几个冷库之一。
“你找我父亲。”
空洞死寂的声音忽然在黑暗中响起。
祈行夜一悚。
商南明也迅速拔枪直指。
无神的眼睛平静向祈行夜望来,却对商南明视若无睹。
余大的孩子,客人的同事,污染案CB0739确定污染源后第一位受害者,
就安静站在不远处的黑暗中,透明而时隐时现,像鬼魂。
他不说话时,与污染融为一体,就连商南明也没发现。
祈行夜错愕,下意识看向一旁。
他刚刚才看到余大孩子在客人身边,怎么……
下一秒,客人旁边那具血肉皮囊,像太阳下融化的冰淇淋一般,迅速坍塌,化作无数血线横流。
其他人尚有皮囊,余大的孩子却连血肉都不存在,全部是由污染物构成。
——他被父亲生生撕碎吞吃,早已与污染不可分割,哪里还来的血肉?
“我父亲想要逃避杀死我的事实,所以做了个假人,好像只要这样,他就没有错处,可以被原谅。”
虚影嘲讽一笑:“这个懦夫,从很多年前到现在,一直都是如此。”
“你父亲不是故意伤害你。”
祈行夜温言:“他只是……他被污染,无法用正确的思维思考。他很在乎你。”
“是在乎我,还是更在乎他自己?”
虚影漠然,抬了抬手示意自己的情况:“我以为我终于能逃离那个家,没想到还是因为他,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嘲讽反问:“如果你父亲伤害你,把你变成怪物,你怎么想?原谅他说他做的真棒?”
祈行夜一时无言。
商南明的手指始终没有离开扳机,视线如鹰死死盯住虚影。只要它稍有异动,就会迎来特制子弹。
他很清楚,那不是鬼,是由污染粒子构成的二重影。
它有理智,也因此比单纯的污染物更加危险。最关键的是,它已经完全被污染,从意识到血肉,都是另外一个“种族”。
吞噬和毁坏,是污染的本能。
商南明从未对污染的“人性”寄予期待。
客人“嗬嗬”焦急气音打破僵持。
虚影回神:“我同事说起过你。在他死后,你还在坚持帮他。”
“祈行夜侦探,我……我知道这很奇怪。但是,你能也帮我吗?”
祈行夜蹙眉,随即应声:“说说看?”
“我想拜托你,杀了我的父亲。”
话一出口,所有视线都看向虚影。
甚至那些被血线支撑的皮囊。
污染粒子在流动,聚集,像被关在网中躁动不安的萤火虫。它们想要逃离虚影回报污染源余大。
但虚影早有预料。
于是本应该围攻杀死祈行夜两人的皮囊被硬生生定在原地,从被余大支配,变成了被虚影掌控。
祈行夜微不可察皱眉。
虚影对污染同样具有高度掌控,比客人的污染程度,更高。按照调查局的判断标准,虚影甚至与一半的污染源相当。余大吞吃了他之后,他也获得了余大的一部分。
不论怨恨父亲的孩子是否愿意……他与父亲,已经不可分割。
像融成一团的陶泥。
“如果你愿意帮我,侦探,我确保你和你爱人可以活着离开,我不会为难你。”
虚影有意向祈行夜展示力量:“我父亲想要杀死你们,我没有兴趣。我确实可以操纵这些颗粒,但我想杀的,只有我父亲一人。他是一切悲剧的源头,不论是对我,还是你们。”
祈行夜呛了口气:“同事,不是爱人!”
“你对你父亲多有怨恨。”
他眼神复杂:“余先生,在我做决定之前,能问清楚原因吗?”
虚影神情怔愣,却一片平淡,并不像污染源余大“恶”面狰狞具有攻击性。
还能从这张脸上隐约看出生前的踏实朝气。
他出生在最普通的家庭里,但是父亲踏实肯干,母亲温柔慈爱,虽
然物质不丰富,但也幸福。
只是偶尔,他会听到母亲躲避一旁的咳嗽声。他很担心,哭闹让母亲去医院。
母亲笑着点头。但他躲在屋外,却听到父母的对话。
‘检查一次要一千多呢,太贵了,隔壁婶子的土方就行,不用这么浪费钱。’
母亲说:‘之前的工钱还欠着没给你结,娃下个月的书费,家里的柴米油盐,妈吃药的钱,恨不得掰两半用。哪能败家?’
他焦急想哭,拼命希望父亲能劝。
可父亲却叹气:‘也是。’然后就此翻过,好像从没发生过。
他试过抗.议,但人小言轻,无人在意。连隔壁婶子都摇头说他“太小不懂事”。
直到母亲昏倒在厂里,被工友送去医院。检查的结果,要手术。
没钱吃药治病,母亲日渐衰弱。别的病人有家属陪护,他的母亲却孤零零一人,等他放学后急匆匆跑来探望。即便他带来的晚饭只是馒头咸菜,在其他人饭菜飘香中令他愧疚自卑,但母亲毫不在意,只笑着嘱咐他要好好学习,给父亲分忧。
可父亲……父亲一次都没有来过!
直到母亲死亡。
因为没钱,他们甚至无法带走母亲安葬。
他在停尸间嚎啕大哭,几乎哭晕过去。母亲在他怀里逐渐冰冷,苍白,毫无生气。那感受,他一辈子都不能忘。
父亲匆匆迟来,他眼眶通红,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同龄孩子在父母身边撒娇,因为游戏电视或一个玩具而闹脾气的时候,他却已经太早承担了死亡,见识了生活的苦痛。
好心的同学听说他丧母,于是大加宣传,让大家多关心他。
却不知那自以为好心的关怀,对他而言是二次伤害。还未愈合的伤口,被血淋淋扒开给所有人看。
也有好奇的学生凑过来问:‘你妈真的死了吗?’
‘死是什么样的?真酷。’、‘真羡慕你,没人唠叨不让你看电视,我妈要是也死了就好了。’、‘那你不就是没妈的野孩子了吗?’种种问题,层次不穷。
他是供人参观,满足他人好奇心或同情需要的猴子。
得到答案的人心满意足,不会在意他有多痛。
更有顽皮的拿他取乐,编成顺口溜在学校传唱。他人母亲的死亡,只是有趣的见闻。
他忍无可忍,和取笑母亲的小混混们打架。
父亲被找来。
他鼻青脸肿,满腹委屈。但父亲略过他径直走向老师,点头哈腰的道歉,求老师不要开除他,孩子还要上学,得有未来。
父亲说尽了好话,卑微又懦弱。
刺痛他的眼,血液渐冷。
于是他知道,他是没有人爱的野孩子了。
不会有人给他撑腰。
“你看,他就是这样的父亲,丈夫,儿子。”
虚影垂头,笑得讽刺:“他本应该爱护的人,一个都没留住!一个都没有!怎么敢说他是好父亲?”
祈行夜沉默。
半晌,他轻叹:“所以,你现在想杀了他,是因为他不是好父亲?”
虚影却迟疑了。
“……不。”
“是因为,他‘活着’,就有更多人死。”
祈行夜惊讶注视中,虚影苦笑:“我供职于科技公司。偶尔,也会在浏览网站时,看到些怪东西。”
“我知道,我父亲和我,都不是‘人’了。我们是吃人的怪物,和那些外国视频里一样,会杀更多人。”
客人并非在“怪物幻觉”之后,才开始搜集污染相关讯息。
他发给祈行夜的上百条消息里,很多都是之前就被他关注且
感兴趣的。
没有绝对安全的讯息。
只要存在,必定留下痕迹。而客人和同事,刚好有能力发现痕迹,得知零星线索。
当看到余大,两人意识到,那就是“污染”。
污染真的存在!不是电影特效,不是猎奇视频。那些零碎片段,是真的!
但已经太晚了。
“侦探,从我妈病死之后,我就没真正开心过。”
虚影说:“我对这世界没有贡献,世界对我也没有意义。我妈死的时候,我的世界就死了。”
“所以,让我在死后,真正为世界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吧。”
他平静垂眸:“我不想变成怪物,侦探。最起码在我的讣告上,我想以人的身份死去。”
祈行夜喉间酸涩,一时难言。
他滚了滚喉结,郑重点头:“好,我帮你。”
虚影松了口气,笑了。
眼里有光。
“他和我奶奶都在停尸间,那里是我妈死后的尸体存放处,也是他最后见到我妈的地方。”
虚影在前带路。
有他在,满地血线都自觉分列两侧,如摩西分海,那些皮囊矗立黑暗,却只能转头目送祈行夜一行人离开,被压制无法动弹。
污染源对污染的控制。
完全由污染粒子组成的虚影,相当于绝对高浓度污染,除了真正的污染源余大,其余都无法超过他。
“还有。”
虚影忽然停步,平静看向祈行夜:“侦探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铁石心肠的坏孩子?”
“可事实上,我尝试过和好。不止一次。”
余大一路打听,得知孩子工作的地址,躲在花坛后注视。
可如果他晚一点转身,就会发现孩子已经发现了他,并大跨步走来。城市车水马龙太喧嚣,淹没了鼓起勇气颤声喊出来的“爸!”
工地烈日,孩子偷着给工头塞了把钱,只让工头说这是多给余大的工钱。他仰头,父亲在百米的脚手架上太高,他甚至看不清父亲的脸。
余大收工回仓库的路上,孩子错愕看着他拖着疲惫身躯走过,比印象中苍老太多,已经是个小老头了。他鼻子一酸,想要追上去,但红绿灯亮得太快,匆匆下班的人们阻隔路线。
一条街,隔生死。
再见时父亲已经不是父亲,而是怪物。
被活生生撕碎有多疼?
彻骨难忘。
“可是我们都错过了。”
虚影提起生前事,神情轻快,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这大抵,就是命运吧。”
“年轻时不认命,以为刻苦读书就能改变世界。到最后,也只是……”
他轻笑:“能保护世界一点,哪怕一点,也难如登天。一命二运,懂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祈行夜眸光杂乱,却没有接话,走在虚影身边沉默无言。
对方不是真的需要他的答案。只是,太久没有人听对方说话了,说起父亲,家庭和人生有多苦。
生前总觉和谁说都不合适,死后,倒是有机会一吐为快。
当祈行夜想,他可以是最好的倾听者。
而在虚影的保驾护航下,祈行夜和商南明也得以平安穿行过黑暗,从层层骸骨皮囊中走过,踏过满地血污,直指向污染源。
污染计数器剧烈震动提醒,污染指数短时间内迅速爆表。
那是污染最中心,整个污染范围内浓度最高也最危险之处。
商南明眉头微蹙,脸色疾速灰败,本就冷白的面容更加苍白如纸。
但他手中的武器,沉稳而纹丝不动,指向虚影背后。只要对方异动,他随时开枪。
祈行夜侧眸,无声关切询问。
商南明微微摇头,口型:不用管我。污染案最重要。
距离防护服极限,只剩下六分钟。
冷库大门洞开,冷雾和污染粒子交融形成团团雾霭,不辨方向。
踏入其中,整个世界包括医院,全都隔绝在外。
只剩下停尸台上坐着依靠在一处的两道身影。
余大苍老的佝偻着腰,和母亲凑在一起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都笑了起来。
好像时光倒流,一切悲剧还没有发生。
他们是相依为命的母子,日子虽然辛苦,但勉强也算过得下去。母亲偶尔下班时带回来一个烂苹果,两人也能分切吃得香甜。
冬天房子很冷,被褥衣物单薄破旧,吃食也不多。有时母亲找不到工作,就带着他去菜市场,捡垃圾桶边上别人不要的烂菜叶子。
好心商户会把那些冻伤或损伤难看的菜,过期生虫的米面油放在垃圾桶外面,不让垃圾脏了菜,他们拿回去,就是救命的饭食。
垃圾桶里,总是能翻到好东西。别人不要的衣服,吃到一半的面包牛奶,还能用的桌椅板凳。
还年幼的余大最喜欢和母亲一起去翻垃圾桶,那是收获宝藏的快乐。别的小朋友有新玩具和漂亮衣服,但他不羡慕,他有母亲和宝藏。
紧巴巴又艰难的人生,但因为有彼此的存在,也有了活下去的奔头。
母亲没钱,他很小就辍学,于是在他挑起家中重担后,咬牙发誓,就算累死自己,也绝对要送他的孩子去上学。
他受过的苦,绝不能让孩子再体会。
可是……老天爷啊。
活着,好难。
连一顿团圆饭都没吃上。一家人甚至没能正式道个别,见最后一面。
“妈,当年她还就在这躺了好几个月,我没钱,挣了小半年,才带她回家。”
祈行夜走近时,就听余大摸着停尸台,对母亲说:“儿子不孝,没能让你享清福,也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可儿子,真的尽力了。”
余大苍老的脸皱纹颤抖,在母亲温柔慈爱的怀抱里,哭腔哽咽:“儿子,不孝!”
余大母亲视力不好,多年做工严重损伤了她的身体,她已经看不清东西了,身体也虚弱得无法再为自己的孩子支撑天地。
但她一遍遍抚摸过余大的头,依旧笑得慈祥温暖:“妈知道,妈都知道。妈不怪你。”
祈行夜慢慢站住了脚步,在停尸间的门口,安静看着母子重逢的场面,没有上前打扰。
商南明皱眉想要迈步,也被祈行夜拦下来。
“给他们留些时间吧。”
他说:“他们的团圆,来得太迟了。迟到死后才来。”
商南明神情冷肃:“祈行夜侦探,污染等不起,人命等不起。一旦污染源升格,你我功亏一篑,大河决堤。”
“我知道。”
祈行夜侧首,看向一旁虚影:“可是余大,已经给了我们答案。”
虚影回望祈行夜一眼。
随即,走向余大。
余大似有所感抬头,惊喜无措。
“奶奶。”
虚影握住余大母亲的手,低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生病住院,一直都没来看你。”
“我其实,想过要和父亲和解的。但错过好时机后,再开口,就难了。勇气总是三而竭。”
他摇头苦笑:“对不起,但是……奶奶,我要把你儿子,从你身边带走了。”
余大母亲拍了拍他的手,虽然此生苦难不绝,但却慈祥温暖:“怎么啦?和奶奶说说。”
一直都能维持平静的虚影,在
长辈的关怀下,忽然间泪崩:“我也想活,奶奶。但我不能这么自私。如果我们活着,那更多人就会死。”
“奶奶,小时候你教过我,要做个好孩子。”
虚影哽咽:“我在做,可是,做个好孩子真的好难啊。”
余大母亲听不懂什么是污染,即便虚影耐心解释,但她听懂了,余大想要害人。
她瞬间严肃,喊了儿子全名:“余大。”
“你不能这么自私,你要为别人着想。”
老母亲眼花耳鸣,但语重心长:“我是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吗?要做个好人,有用的人!”
余大垂头,一言不发坐在停尸台上,阴影在他脚边晃动,冷白灯光下他的身影摇晃如滴进水中的墨点,洇染成满室血雾。
血线从他身下蔓延,原本还维持着的人形也扭曲怪异,“咔嚓!”“咔嚓!”骨骼扭断的声音不断响起。
庞大的怪物迅速顶穿了停尸房,在浓雾中彻底失去人形,从母亲身前的儿子,重新变成祈行夜二人更加熟悉的狰狞骷髅。
骨骼疯长支离,血淋淋的骨刺上挂着无数人的头颅,医院的护士和病人,所有死在医院污染里的人,头颅都在这里。
而怪物胸前肋骨上,是余大残破到只剩一对硕大眼球的头颅。
它整张脸都没了皮肉,鲜血淋漓,只有一对密密麻麻遍布血线的青白眼球,死死盯着祈行夜不放。
“这是……”
“我的,家庭。”
怪物高度异化的声带嘶哑粗粝:“我的,幸福……团圆。永远在一起,我妻子,母亲,和孩子。”
污染系数在上升,粒子迅速浓郁扩散,将小小停尸房塞得毫无缝隙。
祈行夜连呼吸都困难,缺氧令他迅速被抽空了力量,连站立都困难。他体质特殊无法被污染,也就意味着只要被污染粒子占据的空气,就不属于他。
可商南明的情况也不好。防护服指示标已经赤红,极限近在眼前。
他咬紧牙关,一手撑着祈行夜不让其摔倒,一手握住武器直指近在眼前的污染源。
还剩三发子弹。
赢面很小,27%。但绝不放弃。
“余大。”
祈行夜艰难挤出音节:“那不是团圆!你问问你的家人,他们有谁想要这样的团聚?”
“你还可以做你孩子的榜样,你母亲的骄傲。不要让他们失望。”
他上前一步,仰头注视余大,让它可以看到自己的真挚与无攻击性。
“余大,我知道你还没有完全融合。你被家人朋友喜爱的善良还没有被打败。”
“你还有机会。”
祈行夜强行咽下喉咙腥甜:“有机会,做个好父亲,好儿子。”
“你的孩子,他想过和你和好。”
他颤声哽咽:“给自己一次机会,也让你的孩子不要再次失望。行吗?他看过你太多次背影了,离开家去挣钱,想要和好却错过。这次,给他一个拥抱。”
“行吗?”
怪物伸向祈行夜的骨爪,随着他沙哑却不停歇的讲述,越来越慢,直至停住。
它不可置信的转过头,看向虚影。
虚影双臂张开,虚虚环抱着奶奶,哽咽和她说起自己的人生,还有思念。
余大母亲是个慈祥的老人,她丝毫不在意眼前儿孙已经异变失去人形,她不害怕,反而回抱住儿孙,笑着一遍遍向他们说自己有多爱他们,希望儿孙做个好人。
“不能走岔路,知道吗孩子。可以穷,穷不丢脸。但不能对不起自己,不能害人。”
她说话时的模样,和久远记忆中的过去重叠。
污染源余大回想起自己的
童年,母亲也是这样领着他做杂工捡垃圾,维持生计,但也在路上絮絮教导他。
一部分人类情感,随记忆复苏。
属于人的温度,因为母亲和孩子,重新覆盖怪物。
它慢慢直起身,骨爪垂下,雾霭中沉沉垂首。
一行污浊血泪,从眼窝流下。
“余大。”
祈行夜嗓音嘶哑,怒吼到破音:“醒醒吧!那个怪物不是你,你一直都是余大,人类余大!”
“不要让那个怪物成为你!”
石破天惊的一声吼。
本来已经快要成功融合的余大,被家人的情感剧烈动摇,又在祈行夜振聋发聩的提醒下被劈出裂缝。
如有“咔嚓”裂纹响声传来。
因为余大意外吞噬孩子而产生的愧疚,无法接受的意识本能为了保护主体,干脆将被污染后的污染源一分为二。
一个是“恶”,所有被吞噬后成为污染物的恶意都集中于此,被分割在外。
也正是商南明最初遭遇的污染源,爆炸和包围圈伤亡的主要造成者。
另一个是“善”,因为愧疚悔恨而保留的人性柔软,都在于此。
被祈行夜准确捕捉并保护,没有让它被“恶”找到而吞吃,反而给予了它更多坚持下去的勇气。
融合被打断。
善与恶重新分离,一分为二。
污染源只能有一个。如果不是,那就最强者吞噬其他部分。
但这一次,不是恶打败了善。
而是——
“爸!”
虚影流着泪,仰头看向怪物,声音颤抖:“你吃掉我的时候,我很疼。”
“很疼。”
“所以,别让其他孩子,也经历这样的痛苦。行吗?”
怪物臂骨抱头剧烈颤抖,痛苦嘶吼起来。
所有的意识都在混沌中互相厮杀斗争,善与恶在人和兽的界限上拉锯牵扯,此消彼长。
“我……”
怪物在哭。
“我是,人…………”
他的人生,并非不值一提。
很多人给过他帮助,也曾有过家庭的温暖。在他四下无依时,仓库保安给了他一个能避风挡雨的睡觉地方,给过烟酒饭食,也在冰冷的夜里一起烤火聊天,说起自己的童年,老家,孩子和母亲。
他是人。
是人。
不是吃人野兽……不能,让他的母亲和孩子也厌弃他!
“啊啊啊啊啊啊——!!!”
嘶吼声惊天动地。
楼体连同地面一起剧烈颤抖,地震般摇晃。
祈行夜一个趔趄没站稳差点摔下去,商南明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回来撞进怀里。
大地在下陷。
轰隆声里,像是强震中心,砖石坍塌巨响,烟尘和雾霭混合,不见轮廓方向。
巨石砸下来。
祈行夜一抬头不等看清,商南明已经伸手过来,生生挡下。
他闷哼一声,反手将石块挥开,目光迅速搜寻余大的踪迹:“污染源呢!”
祈行夜却仰头愣住。
他抬起手,指向上方,声音缥缈空洞:“余大,杀了他自己。”
狰狞巨大的骷髅在灰尘中破碎,化作无数块碎片纷纷散落。
秋日的京城,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
虚影搀扶着奶奶,走向路的尽头。
那里,佝偻着的余大满身血污,但是眼睛干净带笑。
他是油画《父亲》,是被忽略的小人物,是众生。
也是父亲和儿子。可以为了保护家人,做到一切。
哪怕是惊天动地的死亡。
人类余大,杀了污染源余大。
善的一面战胜恶。两个污染源争锋中,爱意占领绝对上峰,将死亡绞杀。
“妈,我来接你了。”
余大伸手搀扶母亲,愧疚看向孩子:“我……对不起。你和你妈妈,我,我对不起你们。”
孩子笑了笑:“算了。”
“难道,我就没有错处吗?”
祈行夜想要追,但大雾弥漫,覆盖了所有通向余大的路。
余大驻足转身,笑着向祈行夜挥了挥手。
孩子也转身,向祈行夜点头致意。
谢谢。
祈行夜怔愣。
那一瞬间,轰隆声四面响起,整个负一楼坠入黑暗。
连同满地污染物和皮囊。
污染计数器发出平缓的“滴——!”声,污染在下降。
“哗啦!”
破窗声响起。
十几道身影在雾霭中迅速突入,枪声四起,所有还幸存的污染物都死亡在枪下。
“污染系数回落进入B级区间,持续下降。”
枫映堂确认计数器,眉头闪过一抹喜色:“看来商长官那边已经成功制止污染源升格。”
其余调查官也松了口气。
只要污染还在B级,他们早早布下的阻断设备就足以生效,外围负责清理污染的部队也能够进行作业。
因为差点升格A级而产生的意外被修正,一切重新按照最初的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
调查官们迅速检查所有楼层,清理污染物,保护人们。
但奇怪的是,医院里虽有血迹,却空无一人。
不论尸体还是活人,都不存在。
“怎么可能呢?”枫映堂喃喃。
中途成功汇合的晋南,忽然想起之前听祈行夜说起的话,有了猜测:“二重世界并没有真正成形。那有没有可能,医院虽然是污染源的巢穴,但实际上也是二重世界里的虚点?”
“如果污染案升格,二重世界成形,那现实里的第三中医院就会按照这里的情况伤亡。但要是污染被阻断,伤亡就会消失。毕竟没有地基,二重世界也只是海市蜃楼的影子,没有真正落向现实。”
但直到他们将整个医院搜查了一遍,甚至连所有污染物都被控制拘束,都没见到商南明和祈行夜。
枫映堂:“!!!”
他大惊失色:“该不会,商长官殉职了吧?!”
话音落下,立刻就有声音从建筑倒塌的浓烟里哭得撕心裂肺:“商大官人,你死得好惨啊!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呜呜呜!”
枫映堂:“呜呜……等等,谁哭的?”
他转头,调查官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一脸茫然。
他觉得,这声音很耳熟。
似乎像……
“祈行夜侦探,我还没死,哭丧也不给钱。”
商南明沉稳的声音穿透雾霭,从不远处传来。
大雾散去。
两道身影搀扶着,从废墟中慢慢走出来。
祈行夜半捂着脸还残留着装哭的神情,但嘴角却上扬,吊儿郎当的轻松模样。
“提前演练一下嘛,商大官人真是没情趣。”
祈行夜瘪了瘪嘴巴,笑嘻嘻扬手屈指敲了下商南明的防护服:“还剩两分钟就到极限。看看,你要是每次出任务都这状态,其实也离殉职不远了吧。”
“哭丧服务,有备无患。”
祈行夜向商南明眨了眨眼,笑道:“怎么样,商长官。要预定我吗?”
商南明:“……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