隶属于克利夫兰市基督教教会,位于市内边缘地带的《荆棘园》公寓同样也没有例外。此时此刻,温度计上明明白白显示着,室温被固定在摄氏十五、六度左右,暖和得甚至不需要穿太厚衣服。
只是,无论暖气设备多么完善,也无法平息卡尔曼德斯与伊芙妲曼德斯心中的寒冷。因为他们俩唯一的儿子小福特曼德斯,刚刚在半分钟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如今他黝黑的肌肤已完全冰冷,久受病痛苦楚折磨的小脸蛋上,却终于流露出了生前竭力渴求而终不可得的宁静安详。曼德斯夫妇俩四十多小时以来始终提在半空的心,也徐徐回归原位,只可惜,这两颗心再不完整,它们已在巨大打击下,彻底崩溃,碎裂。
伊芙妲曼德斯转身,将自己瘦弱的躯体埋入丈夫怀抱,放纵泪水肆意流淌。那低低的哽咽抽泣,相比起号啕痛哭,更能使闻者为之鼻酸。老卡尔黯然叹着气,抬手轻轻搂住妻子肩膀。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嘴唇却止不住地颤抖,终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
生命已然消逝,哪怕再有千言万语,也无法挽回了。
奇尔拿泰罗斯神甫向来严肃死板的扑克脸,如今也泛上了几丝不忍与歉疚。他颓然叹口气,在床前跪下来,一手虚覆在小福特脸上,一手按住了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开始为死者进行祈祷。
“全能的天父,求您降下怜悯,抚慰小福特曼德斯年轻而苦难的灵魂。求您宽恕他所背负的原罪,求您洗净他的污秽,医治他的创伤,滋润他的憔悴。以温暖冷酷的心,引领迷途者脱离迷津。他确是信赖您的,凡是信赖您的人,求您扶助赐与丰富的恩宠,施以慈爱的照顾。在最后的末日审判到来之前,求您赏给他修德的能力,赐绐他善终的洪恩,施予他永褔的欢欣。阿门。”
“全能的天父,求您给予我的儿子怜悯,让他得以从此居住在天上,永远不再需要受苦,阿门。”
老卡尔用尽浑身力气,从喉咙间努力把祈祷的句子挤出。瘦削肩膀无法自制地耸动着。几点红色泪珠滴落地毯,瞬间便被吸收得无影无踪。短短几分钟内,他竟陡然显得老去了十年以上。
轻轻拈起雪白床单将小福特盖好。泰罗斯神甫慢慢站起来,走到曼德斯身边,分别和他们拥抱了一下,安慰道:“节哀顺变吧,曼德斯先生和太太。亲人逝世固然值得伤心,不过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活下去的。相信小福特的灵魂,也不愿意看见你们为了他而如此难过。”
“神甫您,您说的是。不过……我的儿子……啊啊~~”曼德斯太太好不容易止住悲戚,说不上两句话,又忍不住再次流下了泪水。她蹒跚着走到床前,揪开床单紧紧搂住儿子小脸,连连亲吻他的额,就仿佛企图通过这种行动,来唤醒那具幼小身体里的生命之火再度重燃般。巨大的悲伤源源不绝地散发到房间每个角落,那无形却沉甸甸的重量,几乎压得人胸口窒息。
泰罗斯神甫摇摇头,伸手入怀掏出支票本,“唰唰”地写下个数字,然后撕下来抓起老卡尔皮包骨头的粗壮大手,把支票塞过去,道:“曼德斯先生,这里是教会小小心意。或者帮不到你们太多忙,但还请别嫌弃收下。至于小福特的葬礼,你们不必担心,我会做好所有安排,让小福特可以在我们教会所属的墓园里得到永恒安歇。”
“不,这怎么可以呢?”老卡尔慌张地把支票反塞回神甫手中,道:“神甫,您已经帮了我们太多忙,这些钱我们实在无法收下。”
“你就收下吧,曼德斯先生。”泰罗斯神甫用力把老卡尔的手反推回去,沉重地道:“原本……原本小福特可以不用这么年轻就去世的。要是我能够早一点结束工作从西岸回来,这让人难过的一切或许也不会发生。”
“怎么能怪您呢?您为我们做得够多了,我们夫妇俩永远都会感激您的。虽然都没有受过什么高等教育,可是做人不能贪心,这点我们还懂。”
“我相信你们是需要这笔钱的,曼德斯先生。”泰罗斯神甫顿了顿,用力道:“看得出来,曼德斯太太的身体状况同样不太好。过度悲伤对于健康的打击十分沉重。我希望你们能够用这些钱把身体调理好,然后健康地出发迎接新生活。”
“那么……好吧。多谢您了,神甫。”老卡尔犹豫片刻,终于决定接受对方的好意。泰罗斯神甫欣慰地点点头,正要上前安慰曼德斯太太几句,忽然……
“哈利路亚!因为主我们的上帝,全能者作王了。世上的国成了我主和主基督的国;他要作王,直到永永远远。万王之王,万主之主。”
歌剧《弥塞亚》的旋律化作手机铃声,从怀内响起。神甫歉意地向老卡尔笑了笑,离开房间走到了阳台上。他从容不迫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移动电话,就着街灯的光芒看了看上面的闪动数字,皱着眉头,按下通话键。
“我是奇尔拿泰罗斯。佩里,有什么事?”
移动电话接收着游离在大气中的隐形电子波。并且以自身精巧的电子回路,通过震动空气而把那讯号忠实还原成清晰可闻的人类语言。电话里面的人嗓门很响,尽管经过多重转折,但房间内的老卡尔,仍能隐隐听到些须声响。
然而他却看不见泰罗斯神甫的脸色,正随着那电话里的人所说的话而不断变化。在这飘雪未停的初夜时分,在天际处那层层叠叠,厚重得几乎要塌下来把整座克利夫兰市区掩埋的乌云阴影压抑下,泰罗斯神甫脸上,已只剩下一片可怖的铁青,全无血色可言。
“佩里,这种事情,不能出半点差错。”泰罗斯神甫的语气仍旧坚定有力,教人一听之下,便能从那声音中感觉到可堪信任的安全感。但他拿着电话的手,却已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所以,尽管你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纰漏,我还是必须再问你一遍。你说的这些,究竟是不是真的?一切都搞清楚了没有?出现差错与误会的机会是多少?”
显然,神甫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长长叹息,踢了踢脚底下积雪,颓然道:“好吧。既然如此,那么我就走一趟。唉~~只可惜……”
泰罗斯神甫没有说出可惜什么,便按断了通话。他慢慢地将手机放好,回过头去凝望着房间内仍沉湎与悲伤中的曼德斯夫妇,深邃而带着悲哀的目光,逐渐变成了决绝。
是足以教任何人看见了,都为之不寒而栗的阴冷决绝。
他推开半掩的门扇,带着寒风重新走进房间内,径直行到正不住低声安慰着妻子的老卡尔身前,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咳咳,曼德斯先生,可以单独和你说几句话么?”
“哦,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老卡尔一愕,忙不迭地答应着站起,跟随神甫走到了房间的另一个角落。不知为什么,前后仅仅几分钟的短暂时间,他忽然竟发现,神甫身上正出现了某些他所不明白的改变。而这改变……
令他不安。
泰罗斯神甫踌躇着,半晌,他低下头,将目光往地板上投注,道:“非常抱歉,曼德斯先生。因为忽然发生了一点事情必须由我马上处理。所以,恐怕我无法履行亲自替小福特主持葬礼的承诺了。”
只是这样么?老卡尔诚惶诚恐道:“不要紧不要紧。和主持葬礼比起来,当然是神甫您的公务更加重要得多。不过,事情很急么?难道说,神甫您今天晚上就立刻要出门远行?”
“不,要远行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曼德斯先生!”
泰罗斯神甫猛然抬头,眼眸内放射出如冷电般凌厉无匹的光芒。浑身疲惫陡然间一扫而空,杀戮气息如洪水暴涨,使人头皮发麻!慈祥而忧郁的老神甫右臂猛然向上扬起,闪亮剑刃无声无息自袖管内滑出,然后,沿着奇妙的轨道,在空气中荡漾出一片银光。
“嗤”地轻响中,锋锐无匹的剑刃掠过卡尔曼德斯的肩膀关节部位。宛若用烧红餐刀切入黄油块,坚硬骨骼全然未能阻止那凶器半秒。无法相信这一切的老卡尔高声惨呼着颓然跌坐,已永远不再属于他身体一部分的手臂翻滚着向天花板激射而上,在空气间划出了一道充满血腥气息的轨迹。
他是如此意外与惊讶,以至于竟连肩膀上深入骨髓的疼痛也被忽略。满心满意地,老卡尔无论灵魂还是肉体,都在狂呼着三个字。
“为什么?!”
他没有得到答案。或者更正确地说,他没有得到泰罗斯神甫用语言给予的答案。
毫不留情的神甫再度挥动武器,银光如闪电霹雳,从老卡尔颈骨之间斩切而过。凝固着不解与惊愕,愤怒和哀叹,卡尔曼德斯的头颅脱离身体,随即被脖腔处喷泉般冒涌的鲜血高高托上半空。只在眨眼功夫,老卡尔虽然不算强壮但还足够健康的身体,已彻底被鲜血染红,成为一名——死人!
震惊!极度的震惊,甚至直接冲击着伊芙妲曼德斯的灵魂。低声悲泣停止了,她不可思议地凝望丈夫尸体,然后,徐徐抬头,以仇恨的目光死死盯住片刻前自己仍对他感恩戴德的神甫。那瘦小妇人慢慢从椅子上站起,喉间发出阵阵低沉咆哮,眼眸内充斥着超越极限的悲伤——以及随之而来的力量。
在一呼一吸之间,她看似憔悴脆弱得随时可能崩溃的身躯,不住增长、增长。“嗤”地裂帛声响起,本来合身的衣服,因为再也无法抵受那由内而外的撕扯而涨破。从破烂衣衫下显露出来的,竟是一块块覆盖在浓厚深红色毛发下,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健壮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