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然变成恍然,恍然再转化成恐惧。她紧紧把皮球搂在怀里,浑身颤抖着开始向后退,远离沙文添和司马影姿,远离现实。
“不,罗绮不走。罗绮要留下陪着姐姐。”拍皮球的小女孩拼命摇头,不知不觉间,已然泪流满面。“没有其他人最好。那样,那样罗绮和姐姐就可以在这里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了。外面全都是坏人,罗绮不要再见他们,永远不要!姐姐,绮罗姐姐,妳在哪里?为什么还不来见罗绮?罗绮已经遵守约定了呀。姐姐,姐姐!”
她扯开仍带幼嫩童音的小喉咙,叫喊得声嘶力竭。突然,拍皮球的小女孩停止了哭喊,用力将皮球向沙文添掷过去,自己转身就跑。沙文添拨开皮球,拉上司马影姿,喊道:“追!这里危机重重,绝对不能让芈罗绮独自逃跑!”
用不着他多说,女警官早已反手扯住沙文添手臂,向拍皮球小女孩的方向穷追而去。司马影姿虽然也很紧张,可是并不太着急。在她想来,两名成年人要追上一个边哭边跑的小女孩,难道不该是易如反掌吗?
假如没有意外的,确实如此。可是在这个虚幻世界里,一切现实世界中的法则,都不再适合。
干净整洁的的小公园,忽然随着拍皮球小女孩的哭喊,而急促产生变化。所有东西都像沙子堆砌的城堡般,瞬间崩塌破碎。无形能量之手在空中用力搅动着,带动狂风呼啸旋转。
霎时间,半空中浮现出一张充斥了愤怒、憎恨、绝望、悲伤、还有痛苦与不甘的恐怖嘴脸。
滚滚狂风割肤如刀,漭漭黄沙遮天蔽日,蕴涵着最纯粹邪恶本质的气息,向沙文添和司马影姿急遽逼近。恶魔!是那头本已被〖门〗压制得极度衰弱的恶魔!此时此刻,他已无暇考虑这恶魔究竟是从哪里钻出来。千万吨黄沙活象猛兽般张开血盘大嘴,恶狠狠迎面扑噬而至,狠狠将沙文添与司马影姿卷裹其中。胜于山崩,强逾海啸,瞬间已将所有所有的一切一切,全都生葬活埋。
良久,良久。整个空间终于又再平静下来了。被彻底改变形貌的空间,再度旋转、扭曲,再度恢复成那个安静和平的小小游乐园。悠扬的哼唱歌谣声,伴随着那萧萧身影,以及规律的拍打皮球声重新响起。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而,假若沙文添仍在的话,那么他便可以听出,此际的歌声中,已比之前多出了几分悲怆与凄凉。
歌声细若柔丝,一遍遍地不断重复,重复。然后在忽然间,飘荡的丝线由单而双,交互纠缠,就像是分不开的藤与蔓。拍皮球的小女孩迟疑着,逐渐停止了手上动作,犹犹豫豫回转身去。然后,她便看见了,此时此刻,世界上的另外一个,我。
“扑通”声响,皮球脱手落地。拍皮球的小女孩喃喃蠕动着嘴唇,问道:“姐、姐姐?”
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微笑着,向拍皮球的小女孩,张开了双臂。她笑得好温柔,好美丽。不但像姐姐,更像是母亲。拍皮球的小女孩突然彻底地崩溃了。她跌跌撞撞地向前飞奔,一边喊着姐姐,一边扑入世界上另一个“我”的怀抱。放声号啕大哭。就像要把这么久以来的委屈,这么久以来的孤独,还有这么久以来的愧疚,全都发泄出来。另一个我“我”紧紧拥抱着她,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口中哼唱却始终没有停过。
拍皮球的小女孩,抽泣着抬起头来,双臂紧紧抱住了另一个“我”,泪流满面哀求道:“姐姐,我们以后永远都要在一起,我们永远也不要分开。”
“我们是一体的。妳就是我,我就是妳。所以,我们本来就在一起,从来也没有分开过,姐姐。”另一个“我”轻拍着拍皮球小女孩的背,柔声安慰着自己的化身,自己的生命的延续。“可是,妳不能呆在这里。这个世界,不是活人应该来的地方。回去吧,姬绮罗。回去吧,我的姐姐。”
“不,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永远……不,姐姐妳究竟在说什么?”拍皮球的小女孩如遭雷亟。愕然凝望着另一个“我”的眼眸,突然同时显现出了迷惑、震惊、还有恐惧与慌乱。她下意识放开了另一个“我”,惊惶地急遽摇头,强笑道:“姐姐,妳弄错了。我是芈罗绮,是妳的妹妹。而妳才是姬绮罗,是我的姐姐。”
“还没有想起来吗?姐姐。”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流露出哀伤与怜悯。她伸出手去,用指尖轻轻抚过“芈罗绮”的脸颊。“知道为什么魔鬼会选择妳进行依附吗?因为,它本来就属于妳啊。是妳自己的心孕育了这头恶魔。难道妳真的想不起来了吗?不,我的姐姐,妳只是在逃避过去,不敢面对现实而已。想起来,赶快想起来啊。”
“我不要,我不要!姐姐,我们难道不是一心同体的吗?为什么一定要想起来?为什么一定要分出谁是芈罗绮?谁是姬绮罗?”
“因为芈罗绮已经死去,而姬绮罗还活着啊。姐姐,不要再自己欺骗自己了。生和死的界限,本来就是谁也无法打破的。想起来,想起来,想起来~~~~~”世界上另一个“我”的声音,陡然便变成虚幻而飘渺。实实在在地搂在双臂间的身体,也如烟似雾,忽悠消散无踪。浓浓灰色烟雾向四面八方延伸,将这座虚幻乐园笼罩其中。整个空间内,顷刻便只剩余变幻不定,翻滚不休的一团混沌。
浓烟聚散,芈罗绮、姬绮罗、沙文添、司马影姿……所有人全都不见了。可是这个空间里却不是空荡荡。小小游乐园,已被紧张而忙碌的手术室所代替。
水银灯下,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与护士们,正满头大汗,在相邻两张手术床间来回奔命。两名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分别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旁边分别连接到女孩们身上的仪器不住发出紧急蜂鸣。突然间,急促得像要催命似的救生仪,转而发出悠长悲鸣。无论医生还是护士,霎时间全像中了定身法,停止了所有动作。
左首病床上小女孩停止了呼吸和心跳的同时,右首病床上的小女孩,忽然在晕迷中,淌下了两点晶莹泪珠。她感觉得到,自己的另外一半生命,消失了。
“卢院长,病人芈罗绮……因为严重麻醉剂过敏症状,引发突发性心肌麻痹。抢救无效,不治……身亡。现在,我们究竟该怎么办?”一名护士拉下口罩询问,惊惶语声中,带着不知所措的颤抖。无论最终责任归谁,这显然是一次极严重的医疗事故。
白大褂的〖秋水仙私人综合医院〗院长卢汰渔,死死盯住手术床上,两名虽然一生一死,但年龄相貌都完全相同的小女孩,急促喘息着,沉默了好半晌,忽然涩声道:“不,夏护士,妳错了。”
“错、什么地方错了?”夏护士有些惊愕。她不明白,已经很清楚地展现眼前的事实,为什么卢院长说自己错了?
“是,妳确实搞错了。因为麻醉剂过敏引发心脏麻痹,抢救无效而不治的,不是病人芈罗绮,而是干细胞移植手术的骨髓捐献者,姬绮罗。”卢汰渔一字一顿,向手术室内所有人逐一环顾而去,缓缓道:“记住,所有人都记住,病人芈罗绮没有死,我们已经把她的病治好了。秋水仙医院的声誉,也因为这次成功案例而再次得到提升。你们协助我做完这宗手术,人人都有功劳,将会得到相当于六个月薪水的红包奖励,都听清楚没有?”
“听、听清楚了。”手术室内的人都低下头去,接受了这个安排。夏护士却仿佛不放心般,多问了一句。“院长,我们这样做,没有问题吗?姬绮罗始终不是真正的芈罗绮啊。她记得自己是谁的。”
“谁能分辨得出?别忘记,这两个丫头,包括年龄、相貌、身高、体重、血型、指纹,甚至DNA都完全相同啊。”卢汰渔像安慰别人,也像安慰自己。大声反驳道:“没事的,不会有人能发现得了。至于姬绮罗自己……我们……我们……可以想办法啊。对,催眠!我们医院,不是有懂得催眠的心理治疗师吗?利用催眠和暗示,让姬绮罗以为自己就是芈罗绮。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可以、可~~~~”
卢汰渔的声音,逐渐变得空洞虚幻,终于渺不可闻。不可知的力量,再度让所有景物都扭曲模糊,不复存在。然而变化还没有结束。片刻之间,这诡异空间,又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如茵绿草间,脸色苍白的小女孩,怀里紧紧抱着个皮球,坐在轮椅上,凝望着面前奔跑嬉戏的小朋友们,神情呆滞,眼眸内也黯淡无光。
一道模糊黑影走过来,挡住了照射在小女孩身上的阳光。那黑影弯腰问道:“芈罗绮,妳在看什么?”
“我……我在看大家玩……护士阿姨,我不是芈罗绮,我是姬绮罗啊。妹妹呢?妹妹在哪里?她的病还没有治好吗?为什么我都找不到她?”[文学库 Www.WenXueKu.Com]
“妳这孩子,为什么说了那么多遍都记不清楚呢?”那声音温柔地责备着,半蹲下来,将一块红宝石链坠垂下到小女孩眼前,不住轻轻晃动。“乖,听阿姨的话。记住,妳就是芈罗绮,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姬绮罗已经走了,到了好远好远的地方去。假如妳乖乖听话,总有一天她回再回来的,知道了吗?”
“是……我……知道……了。”小女孩机械地重复道:“我不是姬绮罗,我是芈罗绮。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只要我乖乖听话,总有一天,姐姐会回来和我一起玩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小女孩不断喃喃重复,四周的春光美景也逐渐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