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眉,将无奈咽回腹中。
“恋儿,我一定会医好你的,我会广招天下名医,让你陪我到天长地久!”大夫的话,让他惊惧莫名。但,他不能害怕,更不能就此悲颓,他要找到这天底下所有能起死回生的大夫救回妻子,他绝不让她活不过三旬,绝不!
她好希望他不是那么爱她。因她的吐血晕厥,他抛下一切跑来守着她,误了他与新人的洞房之夜。但她宁肯他没有来,没有误。至少在那时,她无知无觉,无从体会。
不像此际,她躺在有暖体之效的红玉榻上,却满身的霜寒,满心的冰冷。她的夫君,如今是在亲吻新人如花的红唇,还是抚摸新人如玉的娇躯?是在柔情万斛的轻怜蜜哄,还是狂风暴雨般的热情万丈?是用他的唇,用他的手,用他.....
不不不,她不要想,不能想,再想下去,她又要涌出心口血!再想下去,她会滋生出一腔的怨恨!再想下去,她明日如何面对恺弟?
照大夫所说,她所剩时日已然无多,她不能让自己活在心的地狱里,让妒恨啃噬去心地间的善良之种,她更不能任哀怨主宰自己的剩余人生。唯如此,待他日到了黄泉,方不会悔之为人,方不会因为妒恨哀怨累及来世。
可是,好难。
当翌日,两个新人前来向自己请安行礼,注视着那两张美丽脸面初为人妇的红晕,那两双秋波里的脉脉情愫,那两张嘴边上的含蓄羞笑,在在皆在提醒她,自己的夫君,再也不是自己的了。
男人无视自己两个新娶侧室在场,甫进室便抱住她,举着手中物献宝,“恋儿你看,这两个紫玉手镯正好与你的颈串相配,是我前些天从一个古董商人手里买来的,我为你戴上。”
夫君在讨好她。但,她要他的讨好做什么?
“给两个妹妹罢。”她嫣然道,“两个妹妹年轻,肤质好,比我更衬它们。”
她的夫君不悦蹙眉,“给她们做什么?给恋儿的东西,怎么可能给别人?”
最重要的东西都给出去了,还有什么不能给的呢?她摇首,蜷回两腕不让他佩戴,“给两个妹妹罢,不然你就收着,反正我是不能要的。”
“恋儿,你.....”他面色一白。
唉。她弯唇而笑,“你这样瞪我做什么?我只是想疼两个妹妹,不成么?好,你想给,就给罢。”
他这才展颜,欣然将两只镯子套上她脂玉皓腕。但那物什只在腕上停留不到眨眼功夫,便被她褪下,并一手一个置到两个新人手里,“两个妹妹,这是姐姐的心意,不能不收。我身子不好,以后夫君就请你们多多侍候了。”
她与两个新人执腕谈笑着,尽管他面色黑沉,也不去睬。
就这样,撑着一个正室夫人的贤良淑德,她与两位侧室相处平安地过了一日又一日。表面看去,妻贤妾恭,和乐融融,夫君的友人称羡,公婆则交口称赞。就连一向疼爱她的大嫂来探望她时,也不无诧异。
“大嫂还以为....却不曾想到,你竟有如此容人之量。这样也好,至少让自己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唉。”
母亲早逝,长嫂如母。她倚在大嫂怀里,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觉得这人生了无生趣。”
大嫂大急,“什么叫了无生趣?你不要胡说!大嫂看得出来,妹夫依然爱你不减,对你甚至比从前更好。你也依然爱他,不是么?”
“是,我依然爱他,很爱,只是.....”
“只是什么?大嫂问得心惊胆颤。”
“有爱,无恋了。”爱依在,恋已逝,对他,对这人世,她再无恋意。她将所有补药尽付窗前芭蕉,把所有药丸尽掷后园枯井,她在耗,也在等,耗尽所有元气精髓,等大限之日的来临。那个大夫说她不过三十时,语气充满惋惜,她也惋惜,惋惜为何还要等到三十?如今只过了半年,她已然每日每时都如活在针尖刀锋,每一步,都是钻心剜腹般的疼.....
那些药汤药丸没有白扔,她的病真如山般压来。又过三个月后的一次游园,前一刻还在与两个新妇赏花品草,下一刻,她便直冲冲倒在了百花丛中。不明究里的夫君到后出手即给了离她最近的新妇一个耳光。那位怀着七月多身孕的侯府侧夫人,因那一耳光早产,生下了昌阳侯府的长孙。
娃儿经过了御医连续十几日的施救,方保住一条小生命。
她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后,药石罔效,油尽灯枯.....
七十九 夜闯
有诗云: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莫道世界无真意,自古人间多情痴。
又有人道:前世梦将醒,尘烟了无痕。何将悲喜事,封念成烟云。
在那些人,那些事里,她如一只被折了一翼的蝶,挣飞不起,只得落在繁华的蕊刺之上,遍体伤痕,血肉模糊,直至失去最后气力。
难怪,奈何桥头的孟婆要让每一个新生客喝下那碗汤水。若把前世的记忆带到来生,不管皮相如何焕然一新,灵魂依旧腐重老旧,便失去了重生为人的意义。
神仙都将凡人的生老病死称为轮回之苦,苦得又是谁呢?那些拥有千年万载记忆和不老身躯的神仙,又真正快乐了么?
“恋儿。”门弦低响,步声稳缓。
她抬眸,看见了这个从被释放的记忆里走出来的男人,她前生的丈夫。只是,在回忆里,他尚是一个意气风发的英武少年。一转眼,岁月微上眼角,唇线变得峻刻,一个举止成稳、目光沉定的成熟男子翩然而至。
“恋儿.....”阳恺抬手,想要触碰她挡在眼前的发丝。她的容貌已经完全改变,但那双洁睁瞳光依然属于妻子,他最爱的恋儿。
她侧首,避开那只来自前世的掌,道:“我想,我家相公不会喜欢你触碰他的妻子。”
阳恺面色先因手掌的落空而微僵,旋即,唇角便勾起宠溺的笑,“恋儿是我的妻子。”
“是,她是您的妻子,而民妇不是她。”春眠站起身,向侧边行了几步,拉开自己与他的距离,“民妇姓春,名眠,夫家姓元。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会坏了民妇的名节,请侯爷容民妇告辞,让我们夫妻团聚。”
“恋儿,你的眼神已经改变了,你已然记起了我,记起了我们的恩爱往事,你又何必故意拿这些话来惹我生气?”
“民妇无意气侯爷,只是提醒。”春眠凝视着他。
自己眼中能传递出怎样的信息,纵是不必揽镜自照,她也很清楚。
她生前清白无罪孽,魂归地府无须阎王冗久审判,不必服刑领罚,稍述平生后,便投胎为人,从恋阳道春眠,也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所以,她和这个男人隔着的生死之界,也只有十八年的岁月。先前虽早早便自判官大人处悉知自己与这个人的纠葛,那时却是完全觉得自己和这个人完全无关的。而如今,那些记忆回来,对一个曾经爱过并给过她那般切身之痛的男人,她的眼睛看着的自然再也不是一个陌生人。但,死便是死,生便是生。
“昌阳侯,您的妻子已然死了,您大费周章让我想起那些人和事,也无法改变我已经不是她的事实。到如今,您有如花美眷,我有心爱夫君,您和我,实在不该交涉过多.....”
阳恺叹了口气,“恋儿在生气么?气我过了那么久才找到你?”
她实在奇怪,他到底是有没有听到她在说话?“侯爷,您须知,往事已矣.....”
“恋儿想不想它?”他从胸前取出一个锦盒,掀开盒盖,揭开覆裹的软缎,一串紫光流动的珠串跃然闪现,“它是我们的订情信物,从你戴上那日便再未拿下。我为你戴上,可好?”
“侯爷!”她退开,微愠颦眉,“阁下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我想见我相公,姓元名慕阳,我明媒正嫁的相公,请您通融。”
“不想戴上么?”阳恺眉间柔情万千,语声极尽纵容,“恋儿,十八年我都能熬过,不怕再多几日,我会给你时间。在你想戴上的时候,告诉我。”
“你.....”
“你在此好生的修养,待你身体好转,我们便回家。我们的家在等你,那个女主人的位子除了你,不会有人做得上去。为夫先出去了。”
“你.....”她还有话待言,他却在一个深情微笑之后,径自抽身移步,给了她一室清静。
但她如何能真正清静?从那个恶道施法,到她因记起前尘往事神智呆愕,再到清醒,外面天光已过了两个黑明。这两天里,小日儿还不知是如何的焦急,她想极了他,也担心极了他。
离开的阳恺几乎是才转过身后,脸上的柔情浅笑便僵冷凝固,再为痛楚所替。
恋儿,你对我的恨和怨当真如此之深,深到你宁愿一迳拿另一男人的名字搪塞我,刺伤我?
“侯爷,醒春山庄的元庄主在门外求见侯爷。”回到书房甫坐未稳,便闻下人来报。
“......他?”阳恺眉峰一扬,不想承认的嫉意,强化成怒,怒如巨石,怦然撞胸,“他正好来了。”
“侯爷,常言说,强龙不斗地头蛇,在江南,元慕阳结交甚深甚广。他来此,肯定是想到夫....了什么,我们在此当口,还是莫要和他以硬碰硬。”杨成道,“想必他也不敢把其夫人失踪之实大事声张。毕竟,皇后才认定的义女,若是被他丢了,这罪名可以小,也可以大到他举家不能承受。”
阳恺颔首,吸气宁神,待能端出一张如常笑颜时,方出门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