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穴?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唯将终夜长开眼,
报答平生未展眉。
——元稹《遣悲怀》(共三,其三)
“她若知道我猎艳江湖的过往,不知会作何想。她会不会从此不理睬我?”乔天涯的心中患得患失,第一次对自己以前的浪荡生活生出追悔之心。
十年一觉扬州梦。他叹道。
午夜惊梦,我明白了前半夜是在梦中;
我在想:后半夜我还要睡着去的吗?
不!
他道:苍天为证,我乔天涯立誓,只要孟幽寒愿意与我厮守终身,此生此世,姓乔的绝不辜负于她!
发下誓言,心中似乎踏实了些许。可是不一会,他又想:“她未必对我真有意呢。我居无定所,一无所有,我能给她幸福吗?”
他一时喜,一时忧。也便在时喜时愁中,时光混混沌沌的消失无踪。一日,茫然的脚步把他带到了岭南。他在从前初见凤小玉的地方停了下来,倚着一株垂柳发呆,似乎什么物事划出了浪荡生活的痕迹。天多云而闷热,似要下雨。
下雨了,如泼似倾。
他又想起了孟幽寒。有一次,她去看海边看日出。他已由昨夜星相推测出有雨,便带了把伞等在她回府的路上。他想像着天上下起了雨,她正因没有带伞而发愁间,他撑伞为她挡住了雨。于是,他和她慢慢地走在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小道上,感受着一种妙不可言的永恒。天如他所愿的下起了雨,可是他天才般设想的另类版“英雄救美”终于没能付诸,——孟幽寒撑一把青色的雨伞在他身边走过,粉碎了他的一厢情愿。
他摇摇头。
雨一直下,淋湿了全身偏说湿的只有头发。
头发覆盖着思念的火花,
浇灭它吧!
你离去得很潇洒,
风凉的瞟一眼却无话。
一厢情愿换得那么叫人伤心的报答。
一开始就应该知道爱着了流霞,
到了黑夜却还不知道欲望太大。
前面城门开启,一骑迅快的飞奔而出。马上的女子肩上负了个黑色的绸布包袱,一手扯着缰绳,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剑。
乔天涯没在意。
马驰过他的身畔,马上的女子啊一声,急勒住马,跳下,扑进他怀中,又是兴奋,又是埋怨的说道:“天涯,你终于回来了。你去了这么久,难道你忘了小玉了吗?”
他温香在抱,软玉在怀,旖旎浪漫的浪子情怀又起,哄道:“我怎么能忘了我的小玉宝贝呢?”双手环住她的纤腰,又道:“我这不是回到你身边了吗?”
“天涯,你走后,小玉的生活好无聊,一点意义都没有。天可怜见,我正准备去找你,就遇到了你。”她闭眼靠在他肩上,喃喃说道。
雨势稍缓。他们却早已变成了落汤鸡。
相拥良久,她睁开眼来,突然发觉他身上似乎较以前少了什么,随口问道:“天涯,你的潮退呢?”
“我送给她了。”
拥抱中的两个人的身体都是一震。乔天涯陡地想起了孟幽寒,感觉她的那美丽的双眼就在背后看着自己。他推开她,不由自主地向后看去。后面什么人也没有。
“你怎么了,天涯?”她迷惑地问,“他是谁?”
“她——”他脸上爱怜之意横溢而出,却又收敛道:“她是我的一个朋友。”
可是,他神色的变化,虽然短暂,却怎么能逃过她女人敏感的眼睛与心灵。直觉告诉她,他已经变了心,他的心不能在停留了。
“她很美丽吗?”
乔天涯僵住,改变话题道:“小玉,这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告诉我她是谁?”凤小玉眼中充满感伤,充满恨意。
“她叫孟……”乔天涯第一次尝到到自己风流惹来的苦果,烦恼不已。
“你好,天涯!姓孟的,身在海南,我知道了。”她冷笑。
乔天涯心中一颤,暗道要糟,慌不择言道:“小玉,你认识幽寒?”
他最担心的事是孟幽寒知道自己过往后会不会不再理他,原本的聪明机智都没有了。
“幽寒。你倒叫得亲热!”凤小玉心中醋意大发,恨意潮生,道:“孟幽寒,我当然认识。”她退后几步,跨上马,一紧马腹,冒雨奔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那个叫孟幽寒的狐狸精,天涯他就永远留在我身边了。”她不知道,她为自己这一时冲动的念头,留下了终身恨事。
乔天涯心想不妙,猜想凤小玉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蠢事来。心念及此,便即追了下去,想要阻止并开导她不要轻生。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她确是想轻生,却不是轻自己的命,而是轻孟幽寒的命。
凤小玉一路打马飞驰,雨水又不断冲刷掉蹄痕,是以乔天涯一直没能追到她。他失去了她的踪迹,也就放弃了。茫茫然毫无目的的鬼混几天,便想到可以去找孟幽寒了。
乔天涯匆匆渡海南下。赶到柳府院外,隐隐听得一片嘈杂的声音。走进去,只见院内为着一圈丫鬟奴仆及少数附近凑热闹的村民。圈中,似乎有两个人在打斗。他拨开人群,望里一看,惊呆了:圈中打斗着的赫然是凤小玉与孟幽寒!他向四围看去,想要找个熟悉的人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南面屋檐下,站着海南派门人。居中而坐的是孟幽寒同父异母的哥哥柳无形。他清秀如冠玉的脸上毫无表情,一双眼睛凝注在凤小玉身上。
乔天涯向他走过去,着急道:“柳兄,这是怎么回事?快叫她们住手了吧。”
柳无形目光关注着凤小玉的每一个动作,漫不在乎道:“没事的,她们只是在切磋武艺。”
乔天涯将信将疑的看向场中。
凤小玉双眼喷火,气势汹汹,如疯虎般使出一招又一招阴狠毒辣的招式,仿佛恨不得把孟幽寒千刀万剐。而反观孟幽寒,她赤手空拳,在凤小玉霍霍剑影里不住后退,形势不大妙。
乔天涯担心孟幽寒安危,高声喝道:“小玉,住手!”
孟幽寒听到他的声音,心中一喜,待听清不是叫自己,心绞痛起来,忖道:“原来你认识她!”而在一瞬之间,她隐隐地明白了凤小玉找上自己麻烦的缘由了。她冠冕堂皇地说的想要见识一下海南派的武功跟本就是借口,而实情多办是因为乔天涯的缘故。否则,比武那有如此拼命的。
而凤小玉听到乔天涯的话,非但没有住手,攻势反而更见凌厉。她口中吆喝道:“天涯,你来了?你看,这是你教我的剑法,我今天要用它杀了这个不要脸的贱人。”说着,身体纵跃,一剑自空直劈而下,气势惊虹。
孟幽寒感觉避无可避,兼且心中愁郁,心灰意冷,闭目待死。众人失声尖叫。乔天涯更是大惊失色。总算他对凤小玉剑招的后续变化了然于胸,急飞身拉开了孟幽寒。
柳无形站起身来,又平静地坐下。
凤小玉停下攻势,轻蔑地看着孟幽寒,语气温柔地对乔天涯道:“天涯,你站开,让小玉为你杀了这个贱人。”
乔天涯怒喝道:“小玉,够了!”
孟幽寒何等傲性之人!挣脱乔天涯的手,抓过贴身婢女送来的潮退,扯去布缦,不高兴地对乔天涯道:“乔天涯,你尽管与她卿卿我我,何必惺惺作态!姓孟的岂是让人欺侮之辈!你让她杀了我,正好遂了你的心!”
乔天涯的心凉了半截,终于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得罪她了。他心道:“她生气了!”他像被人施了定身咒般木然不动。
凤小玉却道:“好!天涯,就是这样。”捏个剑诀,一剑气势开阔的“烈火燎原”追风摄电般刺了过来,剑锋激走,点点剑光尽取孟幽寒美丽的容颜。
柳无形眼里亮光一闪,心中暗暗为此招喝彩。
孟幽寒花容失色,闭上双眸,双手紧握潮退,竖剑横砍。
哐!凤小玉的剑断为两截。
凤小玉握住半截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自己家传的切金断玉如切烂泥豆腐的宝剑,竟然轻而易举地被毫不起眼的潮退所断!她惊怒交集,执半截剑砍劈过来。孟幽寒退后几步,放平剑锋,直刺凤小玉。此长彼短,凤小玉的半截剑未到,潮退的剑尖已然刺入凤小玉身体。如此轻易便得手,反令她有些错愕。鲜血沿锋刃流到她手上,她明显一呆,拔除了剑。凤小玉顿时惨叫一声,委顿在地,直到此刻她还兀自不信她被一个武功远不如己的人给伤了。
乔天涯大惊回过神来,以为是孟幽寒被凤小玉伤了,不及细看,不由分说,反手便给了呆看着剑尖滴血的孟幽寒一耳光。
啪!
孟幽寒再也没有想到自己没被父母打过耳光,却被一个实际没多大关系的人打了。她娇嫩的脸庞瞬即红肿,痛彻心扉,撇掉剑,捂住脸,流着泪跑出院去。
乔天涯发觉自己打的不是凤小玉,而是孟幽寒时,追悔莫及,捡起剑,追了出去。
凤小玉此番被孟幽寒伤了肺叶,留下了无法根治的咳嗽病。她回到岭南家中,被乃父逼问伤从何来,宝剑何去。迫不得已吐露事情始末,潮退之名由此传出,不久传遍岭南,轰动江湖,由此掀起了一场武林浩劫。
而乔天涯所不知道的是,凤小玉经此一事后终于对他冷了心,嫁给了其师兄雁云飞。雁云飞非但不嫌弃她已非完璧之身,而且加意的宠爱她,以使她忘却曾经的创痛。她感动不已,全心全意的培养自己对师兄的爱。基于二人的小心维持,夫妻间情爱倒也甚笃。可是,每每咳嗽之际,她还是终于难以忘却昔日仇恨,由此踏上了找寻天下奇兵异刃以期报一剑之仇的路。也因为此,雁云飞在江湖中闯下不小的名头,她却鲜为江湖人所知。历四十年,她终找到令她以为可以抗衡潮退的烈火拐。于是,夫妻二人急急赶往幽寒谷去报仇,致有途中遇杨惜芳的事情。世事变迁,她夫妇以为孟幽寒依然是昔日的吴下阿蒙,所恃者只潮退尔,想必调教出来的徒弟也不会高明到那里去,是以生了轻敌之心,致有孙女之伤。如果雁云飞肯细思一下江湖上几十年来发生的种种,也就不至于像妻子那样单线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