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似雨余黏地絮。
——宋·;周邦彦《玉楼春》
如今离开了,在泪眼婆娑中。
人小的酒杯满了,在满以为可以好好喝会子酒的心态里。
一个青色的身影出现了,在很不应该的时候。
人小皱皱眉,有点后悔今天来到温柔乡了。如果他早知道又这么多的麻烦,他说什么也不会来的了。
青衣姑娘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回复了平日里的娇艳。经过昨日的休息,她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胳膊上的伤已经没有大碍。
在人小对面如今曾经做的地方坐下,她说:“你很喜欢一个人喝闷酒吗?”
表面上,他没有对她的到来有任何的变化,也没有因她的话兴起什么波澜。
他的冷漠让她感觉不自在,她说:“多谢你昨日相救于我。”
他没有言语,伸手去端酒杯。
他端了个空,——她在他的手伸到之前把酒杯抢到手里,举杯向樱唇,一仰脖子,咕隆一声喝干了杯中的酒。咳1咳!咳!不胜酒力的她感觉酒水跑到了鼻子里,心中怨道:“这酒怎么往鼻里冲?”可是鼻子里的麻烦尚未平息,自喉至腹陡地燃起了一条辛辣的火龙。秀气的脸庞烧得一片绯红,她却倔强地紧咬牙关,将杯子伸到他面前,晃两下,示意他倒酒。
人小一声不响,慢慢地为她满上。
她又一仰脖,酒到杯干。咳1咳!咳!她实在没想到,这杯酒竟比先前那杯还要烈性,眼泪都给她呛了出来。
熊熊的火烧遍了口腔、咽喉、胃,烧遍了全身心。她好难受,太多的委屈压的她的心好沉重,她想要宣泄!想要毁灭!
可是,她又将杯子递了过去。
人小似乎有些意外,但又为她倒了一杯。
呼,又是个底朝天。她的头开始摇晃,眼神晃动,对眼前的事物看不大真切。
人小一直低垂着头,思索着怎么安置眼前的女子。
她想不到他在为她的事情而伤神,她眼中的他却也起了微妙的变化,似乎不那么肮脏恶心了,也闻不到了他身上的秽臭。她大叫道:“好酒!来,倒酒!”
人小没有动。她抓过酒坛自己倒,却一滴酒也倒不出来。她当然不知道是人小做了手脚。她举起空杯做了个喝酒的动作,将杯子放到桌上,胡言乱语起来:“我爹年轻时是金陵城内一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后来适封外敌入侵,他被强征入伍。在军营中呆了一个月,不堪行军的折磨,他做了逃兵。他害怕受到追杀,没有敢往家乡的方向逃,而是没头苍蝇般逃向远离家乡的地方。有一天,他跑到了一个人口稀少的胡人部落。那里的见他蓬头垢发衣不蔽体的可怜模样,收留了他。他在那里住下了,渐渐克服了言语上的障碍,了解了那个部落的一切,知道部落里有个家族有巨大的藏宝。那个家族就是我娘的家族。于是,他便蓄意接近我娘。娘美丽而善良,看不出我爹心怀鬼胎,很快就被我爹花言巧语给蛊惑了,不顾家族的反对嫁给了一无所有的他。后来战争停止了,娘随他回到了金陵。在娘的资助和鼓励下,他重拾书本,次年进京赶考。当时的主考官是现今的左丞相。我爹以重金贿赂了左丞相,做了左丞相的门生,也终于在考试中手到特别照顾博得了解元之名,受封了一官半职。这时,远在金陵正天天翘首企盼着爹好消息的娘生下了我。半年后,爹回来了,也不过问娘这些日子的生活过得怎样,一回来就编造了无数动听的理由骗走了娘的家传玉璧。那玉璧是娘的家族藏宝处的密钥。娘给了他玉璧,却任他巧舌如簧也没告诉他宝藏所在。有一天从京里去了一封信,他看了之后心中大喜,脸上却装作十分惶恐的样子。他又哄骗娘告诉他藏宝所在,见娘死活不说,他开始生娘的气,找种种原因伤害娘。娘终于含恨而终,死前也终于知道那封信是左丞相家催爹上京与左丞相之女完婚的。爹自从得到玉璧后,就千方百计探听宝藏下落,不惜领兵灭了曾经收留他的娘家族所在的部落,可也没问出宝藏来。他得到了玉璧又能怎样?”
她说着说着,早已泪如雨下。
她大声地哭了出来:“哪里有什么藏宝,宝藏只是我娘的一片真心罢了。”
人小木偶似的听她讲,尽管听出她的话破绽百出,颇多不可解之处,也没有说什么。
她似乎受了很多委屈,杂乱无章地倾诉着,一会儿张三怎样给她白眼,一会儿李四如何欺负她,一会儿什么谭梓轩,一会儿什么侍女碧云,乱七八糟地,她说了许多许多。终于,她的酒醒了。她觉得刚才像是做了个梦,梦中对着一个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少年公子讲述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她醒了,潇洒英俊的少年瞬间变成了脏兮兮的人小,她知道自己失态了,羞窘得无地自容,双靥红云比酒后还要鲜艳三分,甚至连耳根都在发烧。
人小还是没看她一眼,也没有说话,仿佛用心在听,有好像没有听。他站起来,准备走了。发觉他的冷淡,心莫名其妙地失落着,她好生无趣,这好比一个歌手在舞台上唱完了歌却发现台下一片死寂,观众聋子哑巴似的无所反应一样滑稽。
是哪颗心那么的孤寂?
问:哪里有懂得的人?
眼中噙着泪水,不是为爱情。心中千万恨,力弱抹不平。长剑若在手,开封染血腥,斩尽天下为我所憎的人!
他走出去了,她不由自主地跟了去。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客栈,身形依然那么的猥琐。
她受不住路人异样的目光,后来只好学他一样低垂着头,只是到底不敢距他太近,所以不得不不时抬头看前面的他的走向。
杨惜芳房间的门敞开着,柳敬亭还没走,杭嫣芸也在。面朝门坐的杨惜芳首先看见了人小,接着看见了若即若离跟在他身后的容颜姣好的青衣姑娘,没来由地,心中兴起几分莫名的嫉妒,几分不快。
人小。她唤道。
人小垂头走了进去,青衣姑娘也垂着头进了屋。
“人小,这位姑娘是谁?”她对自己的不悦丝毫不加掩饰。
人小沉默,柳敬亭奇怪,杭嫣芸莞尔。青衣姑娘心中道:“原来他叫人小。”口中低声说道:“我是人小的朋友,我叫上官青,你们叫我小青就可以了。”说完,抬头扫了一眼屋里的人,又垂下螓首。已而,又抬起头来,却像是自己的丑事都被别人知道般满脸羞红。
柳敬亭向上官青一笑,趁机告辞了。杭嫣芸听了上官青的话又认真大量起人小来,除了一如既往的龌龊不堪,依然没发觉有什么特异之处。
杨惜芳没看上官青也没看人小,眼望他处地问道:“人小,你又去喝酒了?”
“是。”人小明知不该回答,还是忍不住回答了。
“温柔乡?”
“是。”
杨惜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上官青斜眼打量杨惜芳,虽然蒙着面纱,仍让人觉得风致宛然。她又看向杭嫣芸。杭嫣芸好美,不单她的容颜闭月羞花,她的气质更是透着一股无可言喻的纯净,像冰一样。上官青垂下头,莫名地感到自卑,——她原以为自己很美,可与杭嫣芸一比较真是鸦比凤凰。
杭嫣芸也观察上官青,见她若隐若现的异域风情中流露出长于王侯家女子特有的大家闺秀的气质,心下暗暗诧异。杭嫣芸因此多看了人小一眼。
人小见杨惜芳不再言语便退了出去。上官青跟在他后面往外走,被杨惜芳叫住了。上官青忐忑地停住脚步,不知杨惜芳叫她有什么事。
杨惜芳让她坐。她依言坐下,无形中有点惧怕杨惜芳。
杨惜芳迟迟没有说话,杭嫣芸代问道:“青姑娘,你认识人小多久了?”
上官青一怔,不自觉道:“好久了。”
杨惜芳问道:“你知道人小原来姓甚名谁吗?”
上官青以为妓院发生的事杨惜芳都知道了,红晕尚未褪进的粉脸又刷地红到脖子根儿,嗫嚅道:“他原来也、也告诉过我的,我一时忘了,好像,好像姓风吧。”
“姓风?!”杨惜芳失声道。
杭嫣芸微觉不解。上官青被吓了一跳,摩娑着双手道:“又好像不是姓风。”杭嫣芸见她说话是目光游移不定,心中涌起明悟,知道上官青在撒谎,便装作提醒地说:“人小原来姓李。”
上官青不知有诈,附和道:“对,是姓李。”
“叫你说谎,对吗?”说完,先自笑了起来。
杨惜芳也觉自己有些神经质,心中郁郁,到底没笑。
上官青尴尬地笑了笑,随即坦露了实情,但也只是蜻蜓点水般提了人小救她的经过,没说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提及如今。她不知道人小是否认识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