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黎侑到达天宫的那日,白桃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了木灵儿,拿了一大包令人昏睡的药粉,本是担心黎侑不眠不休地处理公务,准备随时给他的饭菜加些药粉助眠,没想到最后竟然用到了应咺身上。
天上的月被乌云遮了去,露出淡淡的白光。
桃拎着从昆仑山带来的桃花酒,慢慢地走在宫道中,宫道的尽头是一片广阔的草地,草地的那头是冰冷的天牢。
今夜值守的天兵似乎多了些,白桃将两坛酒藏到了一棵大树下,垂首走到门口。
门口的天兵将她拦住:“什么人?”
白桃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是她出门前从应咺身上拿下的。
天兵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令牌,问道:“做什么?”
“提人。”
“谁?”
“玄青。”
那天兵愣了下,有些为难。
天帝、天尊、太子三人都吩咐过要看好了玄青,不能出任何岔子,眼下此人却拿着太子的贴身令牌前来提人,也不好不给。
白桃将令牌收回来,“人是太子要的,不得耽搁。”
天兵犹豫了一瞬,“你且稍等,我去问问领班。”
白桃点了点头,面上一片淡然,其实心跳如雷。
片刻后,那天兵领着带着手铐脚链的玄青走了出来。
那轮残月亮了些,照在玄青带着的手铐上,散着冰冷的光,如他的面色一般。
即便是在此时此地见到了白桃,玄青也只是微微一愣,然后,眼中便只剩下了淡然。
白桃说:“解开。”
“啊?”那天兵有些不解,“此人是要犯。”
白桃一字一顿:“解、开。”
天兵无奈,只好解开他的脚链,却不敢解开手铐,闷闷地说:“姑娘,这可是要犯,您可要看好了,否则太子怪罪下来,别怪我没提醒你。”
“知道了。”白桃扫了眼玄青,“跟我走。”
玄青什么也没问,乖乖地跟在她身后。
白桃领着他到了树下取酒,把酒塞给身后的玄青,“我有伤,你来提。”
玄青便乖乖地接过酒坛,继续跟在白桃身后。
此时入夜已有了一段时间,随着白桃的脚步,宫墙上挂着的宫灯越来越少,渐渐地,几乎只能凭借着微弱的月光依稀辨明前方的道路。
似乎察觉到白桃的心情很差,又或者是心中有愧,玄青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垂首看着忽明忽暗的地面,直到鼻腔中窜入一股花香,他才猛地抬首,发现竟然到了盛香园里。
太湖依旧平静,倒映着天上的云月和点点星辰,不时地被风吹起涟漪,又淡去。
白桃带着玄青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此处临着太湖湖水,地面上苔藓遍布,却幽静冷清,不怕被人打扰。
“坐。”月光照不清白桃的表情,但她的声音中透露着疲惫。
玄青木然,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白桃也不逼他,自顾地从他手里取过一坛酒,指了指另一坛:“桃花酒,喝不醉,那坛是你的。”
见她解开缠绕在坛口的细绳,玄青终于开口了,“伤......不宜饮酒。”
白桃仿佛听不见,继续解着细绳,随着她的动作,一股桃花的清香扑鼻而来,竟要比盛香园中百花盛开时的味道还要迷人。
玄青蹙眉,“不能喝。”
白桃瞥了他一眼,捧着酒坛就要饮下一口。
玄青一个箭步,夺了那坛酒,站在她身前,恰巧挡住了天上的那轮月。
白桃冷笑一声,将衣袖卷起来,露出一个个暗红的掐痕,举起手给玄青看:“为了这口酒,我迷晕了天界太子,把自己掐成这样,最后甚至冒死偷了令牌、劫了狱,到头来你却不让我喝?”
为了防止应咺起疑,她在两碗鸡汤里都放了药,虽只是一小口,却也必须靠着疼痛才能保证不会睡着。
她本只想自己一人喝酒,但看着倚靠在一起的两罐酒,鬼使神差地,又折回去拿了应咺的令牌,把玄青骗了出来。
玄青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一时间竟不知道应不应该把酒还给她。
白桃把手摊开:“给我酒,这是我的,我要喝,那坛是你的,喝不喝随你。”
不等玄青反应,白桃凭空变出一把木剑,剑尖挑起酒坛,在酒坛落地前稳当地接在手中,小酌一口。
白桃微微昂首,露出下颌柔和的线条,脖颈处小小的凸起上下一滑,从唇角流出了一小股没来得及吞咽的酒水,那双微眯着的眼中,泛着薄薄的水光,似乎是眼泪。
玄青呆在了原地,拎着一坛酒,愣愣地看着她。
一口酒水下肚,唇齿被熟悉的味道侵占,白桃这才露出了笑容。
她拍了拍身边湿润的草地,“坐。”
玄青盯着她半晌,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依了她,与她并肩坐着。
明月在他们二人的正上方,在他们身后拉出两条清影。
玄青双手被束缚,只能抱着酒坛,却也无心饮酒,白桃见了,执剑的手一挥,一道粉色的灵力将手铐切断。
玄青有些无奈:“伤着也不安分。”
白桃白了一眼:“这伤是我想受的?”
玄青歉疚地低下了头,手指扒拉着酒坛上系着的绳结。
白桃不愿再提此事,目光落到了远处的一棵树上,“在将军府被抓时,你败在了谁手里?”
“我是被重阳王子带上来的。”
“重阳......倒也不奇怪。”
他跟随黎侑数千年,灵力深厚,武艺高强,在三界中都很难寻到实力相当之人。
玄青似乎有些不满,重复道:“我是被他带上来的。”
白桃一愣,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笑着说:“将你打败再带上来、直接将你带上来,你最后都是进了天牢,又有什么区别?”
玄青难得的坚持一件事,认真地看着她:“有区别。我与他对手,未必会输。”
白桃有些惊讶,玄青竟然这么厉害?
“我虽不识字,但为了保护她,逼着自己变得强大,所以,即便是司命神君与我对峙,我也未必会落得下风。”生怕白桃不相信,玄青也将衣袖挽起来,露出强壮的胳膊,就着微光,能够看见上面有着一条环绕了整个手臂的圆环形勒痕。
玄青说:“这是捆仙索留下的勒痕。”
白桃瞪大了眼,“捆仙索?”
捆仙索是用来束缚住灵力强大的犯人的神器,让其无法使用灵力。
白桃万万没想到,毫不起眼的玄青竟然会让重阳和俞翕都在场的情况下,还要用到捆仙索。
玄青露出一个浅淡却自豪的笑,转瞬即逝。
白桃忽然有些担心,自己将他的手铐劈开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玄青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将断裂的手铐又从地上捡起来,递到她跟前:“要不......”
要不再给他拷上?
可这断成了两截,怎么拷?
白桃叹了口气,颇有些担心他的头脑。
玄青保证道:“我不会逃。”
“不说这个了。”白桃又喝了一口酒,见他那坛纹丝不动,拍了拍他怀里的酒坛,“不会醉的,喝吧!”
“你总是劝我喝酒做什么?”
“喝酒还需要理由?”白桃烦躁地挥了挥手,“不喝算了。”
见她眉间的怒意,玄青很清楚那绝不是因为自己。
他觉得,此刻和她月下对饮的人不应该是他,她今夜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将他喊出来,也不会只是喝酒这么简单。
有时候他很笨,可遇到一些事情,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白桃问他:“桡轻曼为什么让你杀我?”
玄青不说话。
白桃知道他护着桡轻曼,却莫名地觉得恼怒,“我告诉你,她桡轻曼在我眼中什么都不是!将她说得厉害些,那就是我和师父通往幸福生活路上的一颗、一颗稍大些的石子儿,我没留心,师父也没留心,绊了我一下。但是那又怎样?师父绝对不会去过问一颗石子,他只会扶住我,问我有没有伤着,问我疼不疼,然后,一脚就把那颗石子踢开。”
玄青望着白桃,默默地想将她手里的酒坛拿过来。
他觉得她醉了。
白桃大手一挥:“我没醉!这酒不会醉人。”
玄青便收了手,抱着酒坛继续听她说话。
“她想嫁给我师父?她做梦!我告诉你,我和师父的感情那是三界千千万众生都无法想象的深,即便是再等个千年百年万年都没人能够撼动我在他心里的地位。除非我白桃今天死在了这儿,我魂飞魄撒了,没影儿没魂儿了,否则她想嫁给我师父?门都没有!我和师父,那是死了之后都会有子孙替我们修建陵墓,我们二人要葬在一起的!你懂吗?死都在一起,哪里还有缝让别人插足?”
白桃一面骂着,眼泪一面往下淌着,说完了,灌一口酒,狠狠的抹嘴巴:“我陪他月下对饮,我与他并肩而行,我和他同枕而眠......他累了我照顾他,我病了他照顾我,我、我们会这样一辈子......”
可是黎侑似乎不要她了。
黎侑会不要她吗?会吗?
白桃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问着自己,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不会的。可即便是这个回答,也没法让她有一点点的安心。
玄青真诚地祝福:“愿你们长长久久。”
十分简单的祝福,却把白桃感动得一塌糊涂。
她哭着问玄青:“我、我是他徒弟,真的能和他有这样的关系吗?”
玄青点头,“人活一世,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喜欢的,为什么不随心而为?”
“可......”
玄青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别人怎么看,我们无法决定。”
白桃愣愣地看着他,双目通红,鼻子一抽一抽地,声音也一颤一颤:“原来你不蠢啊。”
玄青哑然。
寂静的夜里,白桃的声音显得格外地飘渺,“你再当我一夜的兄长可好?”
玄青的眸子里含着从云层里钻出来的月亮,温柔得不像话:“好。”
白桃望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就着剩下的半坛桃花酒,借着微醺的风,将自己和黎侑所经历的事情一一讲述给了玄青。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玄青是这世上除了黎侑之外,最能懂她的人。
或许是因为过于相似。
一个爱上了自己的妹妹,一个爱上了自己的师父。
这让他们沉沦、珍视的感情,世人却无法接受,甚至是一段受人唾弃、被称之为“罪孽”的感情。
可白桃不害怕。
即便只能在黑暗中拥抱,她也会贪恋着那份温柔,甘之如饴。
只要,他也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