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出,浓浓的罪恶感翻覆他的心思。
“你对她只有对不起三个字?”他的口气没有怒焰,平平淡淡,听不出太多感情,也听不到不平。
“年轻时自比风流,对女人,我有太多贪心,但面对淑娘的贞德,我不免有罪恶感,再加上玉娘的盛气凌人、骄恣蛮横,她常给你娘委屈受,我以为送走她是最好的安排,没想到会发生那场大火。”
他后悔过,却没勇气面对自己的错误。
“那场火结束了娘的漫漫苦痛。”
“那场火却日夜折磨我的良心,很多时候,我不敢看你,一看到你,我就会想起自己是刽子手。以前,我让你独自生活在庄园,不闻不问;你回家后,我用忙碌来忘记你,我一直以为对我,你会有诸多怨恨,告诉我实话,你恨我吗?”
他没想过自己会对儿子说实话,这些心里话,他原是打算带人坟墓的。
“爹,你觉得娘是个会怀恨的女人吗?”或浅问。
“她不是,她温柔体贴、温婉和顺,处处替别人想,事情的发展不对了,她只会检讨自己。”
他还记得送走他们母子那夜,她没愤没怒,只淡淡问一声——我做错了什么,告诉我,我改好吗……那口气,和儿子好像。
“我是娘的儿子。”这六个字已经明白表明他的立场。“感情这种事没有道理可言,谁对谁错……谁能评?”
“就算你不恨,我还是要跟你说声抱歉。我忽略你太多年,告诉爹,我现在开始补偿,还来得及吗?”他眼底有着期待和焦忧,害怕听出一个坏答案。
“爹,我的生命是你给予的,你对我并没有不好,不用对我说抱歉。”
多年疏忽,他没想过儿子会宽宏大量,心大喜,拉着他就要往外走去,他要弥补起这几年的错误。
“走,跟爹到前面去,我让玉娘帮你重新安排住处,再帮你多找几个婢女,等办过采欣的婚事,接下来就要办你的婚事。”
“爹,我不想搬到前屋,住在这里很舒服也很习惯,另外,想跟你谈谈我的
“你有喜欢的姑娘了?我真糊涂,你成天足不出户,怎么会有喜欢的姑娘,没关系,这事情包在爹的身上。”这点,他一定要为儿子办到。
“不!爹,我的确有喜欢的姑娘,我想娶予蓝为妻。”他开门见山。
“予蓝?那个服侍你的丫头?怎么可以,就算你眼睛看不见,想我苏家的财势,要帮你找个登得上台面的妻子,还不是件难事。”他一口反对。
“爹,我心有所属,请爹成全。”他坚持。
“不行,这事我绝不答应,传出去,我的颜面要放在哪里?”
“除了予蓝,别的姑娘,我不愿意耽误。”
“你……”看见儿子脸上的固执,苏永缓和口气。“好吧!让我再想想,等我忙过采欣的婚事,我们再谈;不过,你不想搬到前头去,至少让我把这房子整修整修。整修期间,你先搬到湘园去住,好不好?”
“房子的事不急,等采欣的婚事忙完再来弄。”父亲让了步,他也不再固执,总要给爹爹时间多想想。
“以后有空,多绕到前面看看爹,好吗?”
“我会。”
“服侍你的丫头跑到哪里去?”
“她上街帮我买东西。”
“等她回来,让她到前头找我,我想看看她长什么模样。”
这话代表,爹爹有心接纳她?或浅心喜,没多想便应了声好。他欢欢喜喜送走爹,坐在桌前,又开始胡乱绘起予蓝的画像。
看过几位病人后,他坐在檐下,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萝卜清香。
予蓝又在晒萝卜干了,她总是闲不下来,善用着每分每秒,帮他累积更多财富,想来她和爹爹是属同一类人,仁济药铺要是由她来经营,大概不会比爹差。
突然一阵头痛袭来,他扶着额头,静静忍受着。
这些日子以来,他头痛的次数频繁,他不确定是好消息或坏消息,所以并没告诉予蓝,怕她为自己担心。
痛一阵比一阵更强烈,似要将他的脑壳分裂开,几次忍不住要呼出声,却在想起予蓝时,硬生咬牙咽人。
好不容易,一刻钟后,疼痛渐渐缓和,用袖子拭去满额汗珠,大大喘口气,他抬头望向予蓝。
予蓝……
他眯了眯眼睛,再睁开,不敢置信。
睁眼、闭眼、睁眼、再闭眼……同样的动作,他反复过几十次。
久违的光线仍照进眼睛、那抹婀娜的纤纤背影仍存在眼底他看见了!他再度看见这个世界了!他欣喜的不能自己。
强忍住满心激狂,他对着她的背影轻唤:“予蓝……”
“嗯?再一会儿就好。”背对着他,她微笑着。他一定又要叨念她在太阳下晒久了,会变成黑泥炭。
往前跨一步、再一步,他的心如雷狂击。他看见她了!
“予蓝,你穿着蓝色对襟袄,对不对?”
“哈!你太厉害了,连这个你都能猜中……”话没说完,想起什么似的,拉在唇角的笑容敛起,她缓缓回身站起,凝重的眼神看他。“你是不是……”
“不要皱眉,你那么漂亮,皱眉会变丑的。”
“你看到我了?你真的看到我了?天啊……你真的看到我了!”她说着说着,眼泪滚下来,一颗一颗、一串一串……
“我看见你,会让你这么伤心?是不是自惭形秽?”他开玩笑。
紧抱住他,她的头在他怀里钻。
“谢谢天,谢谢地,谢谢所有神灵,你是好人,天本该怜你、爱你,你的心慈、你的性善,本该有这种对待,这才公平,这才是公平啊!”
“予蓝。”圈住她,怀里这个小小的身体,支持了他多少年,看到她,他的心落实。
捧起她的脸,他细细看住她的五官。
“你的眼睛很清澈,你的鼻子小巧温润,你的唇红如菱,你有一张美丽的容颜。予蓝,你没让我失望。”
“以前我常在你的瞳仁里寻找自己的身影,但是你对不了焦,我的影子总是模糊一片,现在,我清清楚楚看见自己在你的眼睛里了。”看着他有神的双眼,她笑开。
“你也在我的心里。”他情深款款。
她不回话,咬着唇想别过头,却让他的大手箝制。
“你不想在我心里?”他不让她有机会逃避。
“你说对了,我自惭形秽。”他有了眼睛、能够独立,她再无需牵挂。
“傻瓜。”一声笑,他又将她揽入怀中。“你和我梦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是吗?你却和我梦中的样子不一样。”
“这话不通,你要看我只要睁起眼睛,不用等待梦中。”
“我从没想过,只是一个眼神差别,你会变得英姿焕发,这会儿,你走一趟大街回来,就能带回无数少女芳心。”
她该高兴,在即将离去时,他能复明。离开后,他们再见面,势必水火。
“我只要你的芳心,告诉我,它属于我了吗?”
她咬唇,垂首,想起家仇,心在绞痛。
“我的心是肮脏的。”
“我弄错了。”牵起予蓝的小手,他领着她走到长凳上,让她坐在自己膝间。
是啊!是错了。撇开对立情势不谈,睁大眼睛,两个人的悬殊身份明明白白,他是主、她是婢,尽管相依相恃多年,再多的情分不过是恩义。
“听你的声音,我一直以为你是快乐无忧的女子,可是,我弄错了,你有好多愁,凝在眉间,郁结在心底,挥之不去。”
“你当我是病人?”她摇头。
就剩几个月,让他们好好相处,让回忆只甜不苦。
“要是心病要心药医,肯不肯把心事告诉我,让我为你分担?”他软声哄她。
“我把芳心送给你,我成了你的枕边人,你会为我和别人对立吗?”
“那个‘别人’是玉姨娘?我们又在讨论老问题?”对此,他们重复太多。
“也许不只她,是所有得罪过我的人。”她在试探,她想知道自己有几分胜算、想测测他们之间还存有几分可能。
“予蓝,你心中有多少难解仇恨?告诉我,我来帮你排解。”
她眉目间的愁绪,是为着不愉快的童年吗?还是有更多他不知道的部分?
他只愿为她排解,不愿为她和人对立?看来他们连一分可能都没有。
“不谈这个,来!我们进去照照镜子,你要是看到自己有多帅气英挺,一定会很自负。”她一反刚刚,努力让彼此都轻松。
或浅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以往他总是让她这种口气欺瞒,现在,他看得见她的动作、她的眼神,和她的……不快乐。也许,他该加紧动作,把她永远留在身边,让自己有充裕的时间抚去她的伤痛。
“予蓝,陪我走一趟前院好吗?”拉住她的手,止下她的动作。
“你要做什么?”仰头,她不解。
“我已经看得见,于情于理都应该去禀报父亲一声。”
“好。我先帮你换一套正式的衣裳。”
“你永远替我设想周到,予蓝……我还能没有你吗?”
她没回答,可是他心中有了答案,答案是——不能!
“前头”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采欣的大日子近了。
一路上,或浅忍不住四处张望,努力寻找童稚时的印象。
他们走进大厅,苏永和玉姨娘、宜姨娘全在,他们为着什么事情,谈得正热烈。
“或浅、予蓝,你们来了!正好,采铃直念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