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他渴望能感知到蓝色究竟是什么颜色--然后用准确的语言向千叶美惠描述。但他绝望了!除了眼前的黑暗,还是黑暗--没有了蓝色,又怎么会有天空呢?没有了七彩,又怎么会有阳光呢?没有了透明,又怎么会有水滴呢?
不知怎么的,李元斌突然想哭。为她,也为自己!
原来,一个人处在黑暗中--竟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至少,死亡只是消逝!而黑暗,却是漫长的清醒的死亡!
莫名的恐惧充斥着他的心胸--李元斌赶紧把眼睛睁开。他扭头向千叶美惠望去--她还是微昂着头。还是带着浅浅的微笑。还是一样平和明亮的目光。
她为什么总是笑呢?她不害怕吗?她不绝望吗?李元斌困惑了。
"啊!元斌君……我看到了……天空的颜色……好漂亮哦……"千叶美惠突然轻声地兴奋地叫起来。
李元斌不解地望着她,不明白她是怎样"看"到的。不明白她怎的会如此高兴。
"元斌君,先背首诗给你吧……刚学会的,别笑我!"她的脸微微红了,然后用不太准确的声调开始了背诵,"世界上,最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广的,是天空……"
"比天空更宽广的,是人的心灵。"李元斌轻声地与她合完了最后一句。"这是雨果的诗,"李元斌轻声说。他高中时就读过了,也很喜欢诗里的意境。
"维克多·雨果!"她附合着,"《巴黎圣母院》的,我也喜欢。所以,天空的颜色,一定就是心灵的颜色吧。"
"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空。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灵。"李元斌觉得千叶美惠的话很有哲理。这样的对话如果发生在他和任雪菲之间--天呐!除非太阳从西方出来。而且还得被奚落成"脑壳长包"!
"元斌君说的,很对啊!当我心情的……好时,我的天空就很好看。当我心情的不好时,我的天空就很难过。"
李元斌会意地笑了一下。尽管他觉得把"天空"与"难过"结合在一起的用法不太合乎语法与逻辑--但他能理解一个先天失明的人,是无法用颜色来描述自然的。
蒙蒙的水雾喷洒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沁凉沁凉。千叶美惠不再说话,而是含笑地面向轰轰作响的喷泉。
"你为什么要从日本到中国来?"李元斌的话在舌头上转了好几圈儿才慢慢滚出来。他对这个女孩儿太好奇了。
"我的,不是日本人……国籍,我的,是美国……母亲的,日本人……外祖母的,意大利人……外祖父的,日本人,"她说着说着停下来,卟哧一声笑出来,"明白的吗?元斌君。但我在日本长大。"
李元斌在脑海里盘算了半天,才算搞明白,"你,你说你的意大利外祖母和日本外祖父生下了你的母亲,系吧?!然后,你在美国出生,这样就有了美国国籍。但你在日本长大,所以你才说日语。好复杂啊!对不对呢?"
千叶美惠羞赧地一笑。又朝李元斌飞快地点了点头。
李元斌瞥了一下她的眼睛,难怪那眼睛里有点忧郁的浅蓝--原来,她还算是混血儿呵!"可系,可系你怎么会来中国呢?"李元斌问。
她的脸突然变得凝重起来。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来治病,就来中国啊。"
那么,她的父亲呢?她为什么没有提到她的父亲呢--李元斌暗自揣摩着。难道她也来自一个单亲家庭吗?如果是这样,李元斌想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元斌君,我可以纠正你的一个错误吗?"她向他扬起了脸。
李元斌愣了,瞪大了眼睛说:"错误?当然。你说啊……"
"汉语表示肯定要说'是',而不会说"系"啊。你也用词错误啦!"
"啊?这系方言啊。中国的广东话都系这样。系我的舌头拐不过弯啦!"李元斌本想解释,没想这解释里面仍旧用了三个'系'。搞得他一时满脸通红--幸亏她看不到。
千叶美惠静静地听着。然后呵呵笑着拍起了手,"我的,明白了。就像日语里的'谢谢'啊--在京都大家说A-Re-Ga-Do,可在大阪就是O-Ki-Ni呀!李元斌觉得这个女孩儿真是天生冰雪聪明。"你,很爱樱花吗?我第一次见你,就系在我们学校的樱园里哦!"
千叶美惠转过头,对着李元斌眨了眨眼睛,"是的。原来,你就是那个……偷偷拍照片的男孩子吧?!"
李元斌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嘴也张成了半圆。"你,你怎么知道是我拍照啊?"
千叶美惠用手捂着嘴笑起来,"这是个秘密,元斌君。不过可以告诉你啦。因为光感,我的还有。元斌君一定用了闪光灯吧!距离那么近,所以我知道啊!"
"不过,也有可能是别的男生啊……"李元斌喃喃地说。
"元斌君,因为没有视力的,我们盲人。其他的感觉系统--就会比正常人的发达哦!相信吗?"
"比如直觉?第六感?或是读心术?所以,你知道是我?!"李元斌也笑了。
"元斌君……好幽默!"千叶美惠的脸微微地有些红了。但那有着两朵红晕的脸看上去更加娇媚更加可爱。
二人又从喷泉处移开,边走边聊。虽然两人间还有着几十公分的间距--遇到下台阶,要拐弯的地方,李元斌也会自然地伸出手扶一下她的胳膊。不知不觉,时间已过去了两个多小时。李元斌正意犹未尽--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不远的"美人痣"走上前来,低声地说:"小姐,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千叶美惠顺从地点点头,然后向李元斌微微欠身,"元斌君,Sa-Yo-Na-Ra!"
这句李元斌听懂了,但看到"美人痣"在身边,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只能悻悻地举起手说:"再见!"
独自悻悻地回到病房,吃完营养食堂为他订制的晚餐,李元斌倒床上闭起了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刚才千叶美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而给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双眼睛--一双仅留存有光感的大眼睛--难怪她的眼神从不会变化,难怪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出喜怒哀乐。所以她的眼睛才会澄澈沉静得像一泓秋水。
不知不觉,他睡着了……自从住院后,好久都没有睡过这么香这么沉了。梦中,他又来到了楼下的花园,他看到了经过治疗后恢复光明的千叶美惠。他和她牵手走过草地,踏过小径……阳光洒在她的眸子里,化成点点碎的金箔,如宝石镶嵌在她深遂的瞳孔里--那两只幽黑的瞳孔向他默默地靠近,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
眼睛!眼睛?李元斌一个激凌醒过来。下意识地扭头向大玻璃窗那边瞅过去……
玻璃窗外,真的有两只眼睛!眼白还布着点点血丝,瞳孔还带着点血红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而比眼睛更让他感到惊惧的是--那张白脸也紧紧贴在玻璃窗上,甚至看得到白脸周围凌乱的灰褐色发丝--只是没有表情!可没有表情却比任何表情都更让人心颤!那眼睛当然是白脸的眼睛--透着几分凶残,渗着几分邪气!
寒意嗖地从脚心一直蹿到头顶!李元斌连话也说不出来,全身都僵挺在床上--他真的连坐起来的力气、喊出来的勇气都没有了。他一时都分不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白脸又自动消逝了。窗外只有走廊晦暗的灯光。
李元斌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难道自己刚才的意识被什么给控制住了吗?那感觉有点像刚刚跑完了3000米--累得直不起腰说不出话来!他不得不继续在病床上躺了一会儿,才大汗淋漓地慢慢坐起来。
他从床下摸索出那两张纸条。他知道有个声音还在告诉自己:第三张纸条!正在不远处等着他……
像鬼使神差一般,李元斌下床看门,然后缓缓地向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移动……四周飘浮着难闻的来苏水儿的刺鼻气味,这气味倒是让李元斌清醒了不少--不是梦境?对!不是梦境!
吱呀一声转开木门,李元斌的目光自然地落向了地面,落向了墙角。一切像是早有安排--第三张纸条又出现了!夜的寒风从窗外猛吹进来,李元斌的全身不由得抖索起来。他弯腰把纸条拾了起来。那上面还是两个歪歪扭扭的字--"鬼路"!
李元斌默默抬起头,看着远处靛蓝的天空下那起伏的山脉--他突然对眼前的治疗和求生的欲望感到了无比的厌倦。一个大胆的决定在他心里冒出来--终止治疗!
他决定,明天一早任鹏飞查房时,他就要把这个想法告诉他。然后就顺其自然吧--成为瞎子也没什么。如果这是命中注定的话!他手中的三张纸条都像在暗示了什么--但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只有莫名的深深的恐惧已经塞满了他18岁的心脏。
第十二章 恨 海
任鹏飞直勾勾地瞪着低头坐在床上的李元斌——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然后双手插进白大褂宽大的口袋里,目光也随之温和了下来。
他还是个孩子!孩子从来对游戏规则不会放在心上——任鹏飞心里明白,还不值得为这件事恼羞成怒——尽管,对李元斌刚才要求出院的一通申诉……他有点吃惊!但也仅有那么一点而已!只要可爱的“小天使”还没有安上翅膀,他又怎么可能扑腾出上帝的目光呢?
这还仅仅是个开始。停下来的可能意味着什么?李元斌可以不知道,他任鹏飞怎能不知道?有些责任,是他任大主任也背负不起的。他必须帮助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大男孩儿抹去那些可笑的率性而为的想法。
想到这里——任鹏飞挥挥手,示意所有跟随查房的医生都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