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下个月的经营目标定在六千五百万,想在销售淡季保住利润指标,你们要在市场挖潜上多下工夫。各个部门,尤其是……”潘东明的黑笔画着一个个圆圈,投影仪随即将其放大到三十倍五十倍。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役又将拉开序幕,安氏集团产供销部门的负责人全都抻长了脖子,目光跟随指挥棒的红尖尖起落。
人力资源部经理于鹏忘了关手机,偏巧它就在怀里嗡嗡地震动开了。他没接,手机执拗地再震。几个邻近的部长扭头来看他,因为震动声音着实不小,于鹏尴尬地关掉手机。潘东明的脾气谁都知道,在他的会上有什么异动,一定会挨批。
过了几分钟,服务员来倒茶水,顺便将一张便签递给他。于鹏展开纸条,眉头随即皱了起来:“您爱人来电话,说您叔叔病故,请速到市中心医院。”
太平间不管什么季节都是阴森森的。于鹏揽过妻子吴云娇小的身躯,没说话。管理员掀开青色的被单,叔叔于占彪的面庞显现出来,看上去有些陌生。吴云胆怯,后退一小步,于鹏攥紧她的手。
那张面孔异常苍白,生命的色泽如水渗入沙中,早已穷竭。刚硬的线条有些僵化,富有个性的嘴唇高高噘起,略张开些,似有一句话若有若无卡在生死之间。他的眼皮半睁半闭,有强行按合的迹象。
于占彪的单位领导、地方志办公室的王主脸脸色沉重,喃喃道:“中午吃饭没见占彪出屋,回头叫他,哪知道占彪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大夫说是突发心脏病……占彪的眼睛,是我合上的。唉,有放不下的心事啊……”
于鹏面色铁青,俯身贴近死者,想从叔叔的脸上阅读到什么。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向管理员摆摆手。管理员奋力拉开藏尸柜的铁门,浓重的白色雾气顿时倾泻,在众人脚下弥漫开来。
突然,被单猛然翘起一个角,于占彪的左手直直弹到外面,青灰色的手指蜷着,似拳非拳,似握非握。吴云吓得“妈呀”一声差点背过气去,其余的人也浑身一震,后退连连。管理员看了看,满不在乎地走过去,一把就按下了于占彪的手,解释道:“人死了,会偶尔有抽搐现象,俗话‘就筋’,死了好几天的都会动呢,没事!”
众人还是有些心神不宁,略略后退些,看着管理员慢慢将死者推向藏尸柜。于鹏一侧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慢!”管理员一顿,于鹏疾步过去掀开被单,叔叔伸出又被压回去的手里,赫然握有半张纸条!王主任惊道:“哎呀,奇了,当时我们怎么没看到这个?”
吴云再也承受不住频发的变故,心力交瘁,呜呜抽噎起来。于鹏也顾不上许多,伸手拽那张纸条,没拉动,死者手指夹得牢牢的,再拉,怕是要断。
管理员干笑了一下,顺手拿过一个似钳非钳似剪非剪的怪工具,压进于占彪手指间一转,“咯咯”两声,僵硬的手指被撬开了,于鹏轻轻取下纸条,众人凑过来一看,纸条上写着寥寥数字:“下角村崔图库垒那”
因为有很多事情要料理,回到家时,保姆已将晚饭热过两次了。
于鹏夫妇四目相对,都毫无食欲。吴云匆匆喝了口汤就上床就寝,心事重重,无论如何无法入睡。于鹏轻轻拉开床头柜的小抽屉,那里面躺着一瓶安眠药,他看着药瓶,但没拿。吴云从身后夺过药瓶,旋开盖子倒出几颗丢进嘴里,于鹏伸手想拦,已经晚了。
他叹了口气。
夜色沉重的帷幔完全闭合,整个住宅社区一片宁静。保姆打扫好卫生后悄悄缩回了自己的小单间,吴云药性发作了,进入了不大自然的梦乡。
于鹏点上烟焦躁地在客厅里徘徊,皮拖鞋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他在沙发上坐坐,很快又站起来。烟灰烧出好长了也不掸,终于无声地折断,被拖鞋碾过,带出一条灰迹随脚步延伸。
于占彪是于鹏的亲叔叔。
叔叔没有儿子,叔叔的老伴和女儿早年因意外双双殒命。于鹏的父亲,也就是于占彪的哥哥于占鲲,若干年前已病故,于鹏的母亲一年后也抱病而亡。再上一辈儿,于鹏祖父于飞的死期也非常接近。
前后几年里亡故如此多的亲人,不能不说是一种超乎寻常的打击。于家本就不茂盛的树冠变得枝叶凋零,加上于鹏的奶奶在“文~革”时期突然失踪,这个不祥的家族显然又被涂抹了一道神秘的色彩。
妻子吴云当年嫁给于鹏时,她娘家人都竭力反对,并非于鹏人品问题,关键是这个神秘的家族的背景确实令人不寒而栗。
于鹏跟叔叔很亲。于占彪是老个学究,单位里多年的半封闭式工作,将他沉淀得相当孤僻。加上对家人变故的惨痛记忆,他整个人都凝固了,在外人看来他有颇多怪异。因为于家人丁凋零,他待于鹏如亲生儿子,生活上时常给予于鹏比较笨拙的“关照”,但他从不肯让于鹏了解他工作上的哪怕一点点的事情。多少年来,于鹏始终不知道叔叔到底在研究些什么,写些什么,叔叔家藏的奇怪图形、文字和器皿都有什么用途。
于占彪一辈子不曾发达也不曾享乐,虽不能说家徒四壁,起码也是清水人家。家里满架子都是古籍书简,满柜子的古物,电器家具都是早先的样式,老破不堪。于鹏多次要送钱送物,全都被他谢之门外。现在,于鹏什么都不用送了。
于鹏捻着那张有着锯齿边缘的纸条,纸条随着手指的颤动在微微摇摆。
下角村,很熟悉的地名,那是于家的原籍,祖上多少代人都安葬在那里。而图库垒,是于鹏奶奶的娘家所在,在距离下角村三十多里的深山中。叔叔怎么会研究起老家来?是老家的什么事情把他刺激到了,以致引发心脏病?
于鹏又点上一支烟,陷入更深的云雾中。
于鹏学业顺利,毕业经商没几年,年纪轻轻就升到了部门经理的重要位置上,他的能力和水平也算有了一个公允的评价。瞬息万变的商海中,他对自身业务游刃有余,也不以邻为壑,时常研究其他部门业务。安氏集团的老总潘东明对他比较器重,时常面授机宜,大家传闻不久于鹏还要升迁,也非空穴来风。
潘东明和很多豁达开朗的老总一样,出手大方,突闻噩耗,二话没说,直接让于鹏领了两万块钱丧葬费,并承诺他的加长林肯随时待命,只要出殡时用得上。
于鹏苦笑着谢绝了,他需要的不是金钱和排场,他只要叔叔,那个多年来慈如母、恩如父、谆谆如师的叔叔,默默无闻却又无微不至的叔叔。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一方面为了安排叔叔的后事,最主要的,还是想把自己的头脑理顺一下。
潘东明准假,并答应提供各种便利条件,但于鹏没拿公司一分钱。
这个夜晚很长,于鹏毫无睡意,乱哄哄的脑袋像煮开了的茶壶,却倒不出一点水来。
叔叔对他来说是个谜,叔叔留下的纸条又是个谜。
他想起了暴亡的父母、婶婶、表妹、爷爷和失踪的奶奶,有的面孔清晰,有的面孔模糊不堪,毕竟,已经过了好多年了……他们的死重叠着,交错着,预示着其中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