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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月》六、精舍遗梦

作者:余少镭 字数:15761 书籍:破月

  精舍遗梦

  一

  水月精舍的夜,梦般朦胧。大殿上,佛前的长明灯在夜风中跳荡;佛祖的脸晦明不定,一双半睁半闭眼,慈悲地垂睐着殿前的未眠人。

  区元搬了张凳子,坐在院子中央,望着星空发呆。

  如此璀灿的星空,在广州,是难得一见的。若不是死亡的阴影若隐若现,这山间的佛堂,倒不失是一个调养将息的好地方。它虽不是正规寺院,却是一样肃穆澄明的佛境。忽远忽近的蛙鸣虫叫,使山间的夜显得更加寂静。时有时无的檀香味,随着透堂而过的山风,偶尔沁入心脾,浑不觉今夕何夕。

  更让区元快慰的是,周莫如没有跟父亲周之愠一起回家,而是留在佛堂里。“水月精舍”有四间客舍,每一间里面有四张床铺,供初一十五或佛诞、观音诞等佛庆日远道而来的香客住宿. 平时,这些客舍都是空着。下午,周之愠要下山回久无人住的老厝洒扫庭除,周莫如说她不想回去——她不愿见那些四邻五舍的冷眼。于是,惠天婆就安排区元住进了另一间客舍。

  周之愠走后,惠天婆拿出一个篮子,对周莫如说:“周妹,你早上淋了雨,休息一下吧,我去拔些草药。”周莫如摇摇头:“不,天婆,我跟你去吧,你顺便教教我,说不定将来……反正我也想学些草药知识。”惠天婆看看周莫如,又看看区元,叹口气说:“好吧,走吧。区先生,你休息一下吧,放心,耳朵‘月割’,三四天就会好的。”

  大概两个小时后,两人回来时,区元正在藏经阁里看经书。周莫如挎着竹篮走在惠天婆后面,脸蛋红扑扑的,挂着几颗汗珠,把区元都看呆了。惠天婆从篮子里挑出几种草药,对周莫如说:“到我房里拿个臼仔,将这些捶烂。”

  区元拿出随身带的数码相机,问:“阿姨,这些是什么草药,我可以拍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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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会,草药捣烂了。惠天婆拿出一块纱帕,对周莫如说:“把药包起来,然后糊在他耳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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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朵一凉,一阵青草的清香扑鼻而来。区元心跳加快,眼珠尽力往左转动。周莫如吹气如兰,目不斜视,正用她那纤纤十指,集中精神地为他敷药、包扎……那天夜里,这双手,曾用力地将他抱紧,指甲在背上挠出道道血痕……可如今,手的主人,却像一个陌生人般,冷冷地做着她该做的事,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想到这里,区元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手却忍不住摸了摸耳朵。说来也怪,下午才敷的药,现在耳朵竟感觉清凉无比,似乎那些青草本身有一股细细却又不容抗拒的吸力,正一点点地将腐烂组织里的病毒连根拔去。

  唉——突然,又一声叹息传来。

  谁?区元猛地站起来,转了一圈,却不见有半个人影。这声叹息,竟像是他自己刚才那一声的回音,莫非,这佛堂里竟有一个回音壁?“啊——”区元试着再轻喊一声。这一次,喊声却如石沉大海。

  星光黯淡,周遭死寂,蛙虫的鸣叫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区元忽觉浑身发冷,刚想转身回客舍——蓦地,唉乃一声,仿佛是哪扇门打开了。区元朝周莫如和惠天婆的房间望去,两个房间皆黑灯瞎火,一点动静也没有。正疑惑间,忽又听得一声异响,仿若轻快的脚步声,从地藏阁北侧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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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几步,区元便到了白天惠天婆不让他“冒犯”的“往生莲位”门前。他掏出手机,摁亮光屏,朝那门上照去——果然,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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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悄无声息。

  区元一手按胸,深吸一口气,正想着要不要推开门看个究竟,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区元惊叫一声,回过头来,手机屏幕微弱的绿光,正照着一张披头散发的脸!

  区元只觉得魂魄瞬间离他而去,刚转身想跑,两腿却不听使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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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区元定神一看,原来又是惠天婆!也许是仓促间刚起床罢,她的发髻披散开来,在这星月无光的夜里,的确阴森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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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转身离开时,仿佛有一阵轻风吹来,“往生莲位”的门缝,悄悄地合上了。

  回到客舍,门一关,区元只觉得两腿发软,一头栽在简陋的床铺上,灯不敢关,被子也不敢盖。

  门外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灯也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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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惠天婆!

  区元拉过被角,将整个脸蒙住,黑暗便将他双重笼住了。还好,被子很干净,还带着一股阳光温暖的味道。区元闭上眼,开始背诵圆周率:“3.14159265……”这是他从高中时养成的催眠良方。

  可这一次,圆周率好像起不了多大作用。也许是惊吓过度的缘故,精神老集中不了。这地方,看来真的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一会儿,他又想到,周莫如就在隔壁,跟她却是咫尺天涯……难道,就这样一无所获地回去?

  迷迷糊糊间,便觉得有人在拉他的被角——这老太婆也太过分了!区元猛地将被子掀开,正要发作,却发现眼前站着一个只穿着睡衣的美女,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不是周莫如却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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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破月,什么生死,统统见鬼去吧,如果我真是那第四个,就这样,跟我的莫如一起往生极乐吧……

  凌空飞翔的感觉,身体直冲上云宵,在云雾间穿行;接着,又急坠而下。没有绳子的蹦极……可是,那扑面而来的,怎么是一片红色的海洋?不对,是血红的沼泽地!

  莫如呢?!

  蓦地,他看到了,看到了,那血浆不停翻滚的沼泽中央,一个人头起伏沉浮,那不正是莫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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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天婆!

  区元又是一声惨叫,滚落床下,头撞在地上,一阵剧痛,终于完全醒了过来。回头看床上,哪有什么周莫如、惠天婆?!

  一个梦,竟要醒两次才能回到现实中来,这地方,也太邪了罢!可有谁知道,我是真的醒来,还是依然在梦中呢?究竟,人真的有“醒来”的时候吗?

  有节奏的敲门声阵阵传来——不对,是木鱼的声音,看看窗外,天已亮了,现实中的惠天婆,已开始她的早课了。

  究竟什么才是“现实”?

  区元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揉揉头,忽觉胯下一阵凉粘粘的感觉。伸手一摸,乖乖,竟然梦遗了!这几年,性伴侣偶有或缺,区元也会人工解决,少年时的“满而溢”,已是一个遥远的传说。没想到,在“水月精舍”这应该是清心寡欲的地方,第一晚就梦遗了!

  春梦水月,殚精而舍——是这么样的“水月精舍”!

  阿弥陀佛。

  区元换过内裤,打开客舍的门,木鱼声、诵经声清晰起来。这时,院子里薄霭轻笼,鸟声啁啾。区元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朝周莫如的客舍望去,但见门扉紧闭,想必是还在酣睡之中。想起刚才梦中的绮旎,区元不禁又一次身心荡漾。

  山门大开着。区元信步而行,正欲出门,忽听得门外有人轻声细语,似在诉说着什么。伸头一看,便见到台阶下站着一男一女,执手相看,喁喁而语。

  女的是周莫如,那男的却又是谁?

  区元犹豫着,不知要不要走上前去。毕竟,这么做是很失礼的事。他躲在门后,周莫如和那人说话的声音时大时小,似在争论着什么。区元耳里,却是一句都听不懂。

  莫非莫如在老家还有一个男朋友?

  终于,区元还是忍不住了,他轻咳一声,闪出来,走出门去,装作无意间撞到似地对周莫如说:“莫如,你这么早就醒来了,这位是……”

  正在交谈的两人冷不防被吓了一跳,牵在一起的手也自然松开了。周莫如回头一看,见是区元,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尴尬地笑了一下:“区先生你也醒得早。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老同学、好姊妹连秋容,上次就是她去广州接我回来的。秋容,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省城来的记者区元先生。”

  好姊妹?!区元愣了一下,眼光自然而然地扫过那“好姊妹”的胸,果见隐隐有浮突之势。可是,她的长相太像男人了,身高近一米七,剪着板寸,皮肤黝黑,浓眉大眼,不怒而威,鹰勾鼻两边各有几颗青春豆,把那张脸衬托得更具阳刚之气。她的打扮也颇为男性化:一条普通的牛仔裤,一件男女不分的白衬衫——可偏偏这么男性化的人,却有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名字:连秋容。对了,莫如的父亲提过“连秋容”这个名字,说莫如在我那里过夜的的那天晚上,这连秋容打了好多次电话,急得要死……

  看来,周莫如跟她很要好。

  念头飞转之间,区元习惯性地将手伸出去:“你好连小姐,幸会。”连秋容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理都不理他,又用本地话跟周莫如说了一句什么。周莫如连连摇头,脸霎时间红了。

  区元尴尬无比,正不知如何是好。门内又一个声音传出来:“晨风凉,三位进来吧,别着凉了。秋容,你到了这里,怎么不先进来礼佛?”

  惠天婆不知什么时候已做完早课,悄无声息在站在山门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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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区元一头雾水,不知莫如是如何跟她说起自己的,为何第一次见到我,便如此充满敌意?

  三人走在清晨的院子里。惠天婆头也不回地说:“区先生,早上起来,耳朵感觉如何?”区元一听,下意识地摸了下左耳——真神,耳朵真的不疼了!那些不知名的草药,竟比广州大医院的医生要灵验得多!古话说“医近巫”,莫非真的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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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区元耳根一阵发烫。这乡间的优婆姨果然不是凡俗之辈,什么都被她看出来了……只好唯唯诺诺:“阿婆你说的是,我会注意的。莫如,谢谢你。”说着,看了走在旁边的周莫如一眼。周莫如脸上,又恢复了区元见惯的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两片让区元魂牵梦绕的红唇动也不动,三个字便从中间挤出来:“不客气。”

  区元又一次的心醉神迷。心中有太多的话要跟周莫如说,却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而且,也不知周莫如是否愿意听他的倾诉。难道几天后,耳朵一好,真的就如此跟她永别,空手而回?

  正想着,不知不觉已走上了大雄宝殿。区元不经意间一抬头,一缕霞光,正好打在如来佛的金额上,金光从佛眼里反射下来,晃得区元睁不开眼,心中不由升腾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对佛的敬畏,双手,也自然地合在胸前……

  刹那已是永恒。区元睁开眼,偌大的宝殿,除了宝座上的燃灯、如来、弥勒三世佛和两旁的十八罗汉,空荡荡只得他一人。一种异样的感觉,使区元赶紧向佛像鞠了一躬,退出了大殿。

  低头下了台阶,区元见地上有不少枝叶,想是惠天婆尚未洒扫,便想找把扫把。转了一圈,却找不到,一抬头,猛地发觉,又转到了“往生莲位”门前。

  这一次,门却是大开着。

  区元想起惠天婆对他的告诫,不敢造次进入。但好奇心使他还是朝里面看了一眼。这一看,便发觉里面另有一番天地:一个约四五十平方米的厅,光线幽暗。厅中间是一张八仙供桌,摆着瓜果、香炉,炉香氤氲。而厅的三面,靠墙立着一排又一排的木阶,都漆成红色;木阶上,密密麻麻地供着许多约五寸长、两寸宽的小木牌,牌上都有字,看不清楚写着什么。站在远处看,这厅竟像一座小小的墓园,那些小木牌就像排列有致的墓碑,整齐划一。而在区元眼中,这一切更像是一个大型的合唱团,每块小木牌就是一个合唱演员,他们正闭着嘴巴,默默地等着指挥的命令。现在,指挥的位置上正跪着一个人,手里拿着指挥棒——哦不,捧着一炷香,高举过头,口中念念有词。“指挥”的旁边,站着另一个“指挥监督”,手里拈着一串佛珠,口中也是念念有词……

  跪着的是周莫如,站着的,当然是惠天婆了。

  她在跪拜什么?为什么这里不让我随便进?

  过了一会,周莫如站了起来,将香插在香炉上。区元这才发现,香炉后面,单独摆着另一面小木牌。这时,惠天婆双手将那小木牌捧起,走到西墙边,踩上一架半米来高的木凳,有点吃力地将那木牌摆在了木阶的一个空位上。

  区元看她们将要出来,忙转身往回走。没几步,却听得后面惠天婆喊道:“区先生,到这边来吧。”区元急忙站住,转回身,掩饰着说:“我想找扫把,院子里,该扫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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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天婆走进自己房间,拿出一把扫把,对周莫如说:“周妹,院子你去扫扫吧,我和区先生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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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区元见她这么庄重兮兮的,不知将说出什么话来。也许,有些话真是他不应该听的。便说:“不好意思阿婆,是我唐突的。我只是因为、因为关心莫如,有时难免想知多一点关于她的事,所以多有失礼。请阿婆你多原谅。”

  惠天婆摇摇头:“这怪不得你。我都告诉你吧,这‘水月精舍’的所在地,原来只是一片荒坟埔,葬的都是无主孤魂。我们这乡下的规矩,死在外面的人,遗体是不能回乡的。所以,这里一直都是有家不能归的孤魂野鬼停棺的地方。二十几年前,乡民生活好转了,手头有了一些钱,便想着要在这里建一个佛堂,好超度那些游魂往生极乐。有了这想法,四乡六里的人都乐意捐款,海外华侨听知,也汇来不少善款,于是,这水月精舍就建了起来。我一直不让你进去的那个厅,‘往生莲位’,就是摆放灵牌的地方。你刚才应该看到了,从建堂起到现在,寄放在这里的灵牌,已有731 位,这里面一部分是文革武斗时死去的冤魂,一部分是政府推行火葬后,连骨灰也寄放进来的。那厅里面阴气太重,区先生你又病邪入体,所以,我不希望你近前,也是为你好。至于周妹,她已将你跟她之间的事都告诉我了,想必她以前的事情,你也知道个七七八八,所以我就不想再多说。年轻人的事,我的态度跟周老师一样,最终还是由你们自己解决。可以告诉你的是,跟周妹相好过的三个男人,现在都摆在‘往生莲位’里面,周妹对我说过,她跟你虽然是……虽然是属于阴差阳错,但她还是不希望,你的名字,会刻在第四块灵牌上。所以,她也希望我能快点治好你的耳朵,让你早点回去。按说,佛堂圣地,邪魔不敢擅近,但正邪之间,有时逆转难料,这里对你来说又是水土不熟,我不敢保证你会绝对安全……”

  区元边听边不停地点头。没想到,不苟言笑的惠天婆会这么跟他推心置腹,这里面,明显也有莫如的努力。心头又是一热,终于还是把他那个最想问的问题说了出来:“阿婆,你是佛门中人,你也相信莫如的‘破月’真那么厉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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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区元大吃一惊:“什么,你也是破月?!”

  惠天婆淡淡一笑:“你信命吗区先生?对了,你们当记者的,肯定都不迷信。”

  区元点点头:“本来,我是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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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天婆又笑了笑,这一次,笑得开心些,自然些,这使区元觉得,她年轻时,肯定也是一个美女。

  笑容稍纵即逝,惠天婆脸上的表情又凝重起来。“区先生,我这个老太婆跟你一样,本来也是不相信命的。至于我的草药,说破了其实也没什么秘密。都说‘破月’的女人命中带邪,周妹命苦,是邪中之邪,这对她本身没什么伤害,她却会把邪气带给每一个跟她有肌肤之亲的男人。耳朵‘月割’,西医说病毒感染,中医说脾阴虚,我却说是邪气入体所造成的。眼耳鼻舌心意,耳是六根之一,耳根是最软的地方,最易受邪祟所侵。草药只能拔除外邪,至于内邪,则看区先生你自己的造化和缘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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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区元似懂非懂。

  大殿前,周莫如打扫落叶的身影,犹如一个芭蕾舞演员正在翩翩起舞,金色的霞光像舞台上的追光打在她身上,给她罩上一层神圣的光辉……区元看得都快痴了,心想,跟她是孽缘,可若无这孽缘,妙缘又从何而生?这么说来,妙缘能治好“月割”,也要将我和她的“孽缘”除尽?

  一时间心情复杂,呼吸急促。惠天婆在旁边看了,轻轻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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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区元从迷醉中醒过来,想起刚才的问题:“阿婆,你说你也是‘破月’,难道你也像莫如一样,害……”话没说完,觉得这样很不礼貌,赶忙打住。惠天婆肯跟他说这么多,已是难得,再惹得她伤心或生气,她再也不理我,那就可真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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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区元心头一凛。做记者几年,采访过各式人等,没想到这次不是采访的采访,却对他触动这么大。看来,“破月”真是邪得很,可难道我就此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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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一个跟你上过床的美女,一边在你敏感的耳朵上温柔地为你敷药,一边却冷面冷口,跟你形同陌路,你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区元已是第二次享受这样的“冰火两重天”了。周莫如像一个专业的护士,先把他耳朵上的旧药清洗掉,用棉纱洗干净耳廓,再小心地敷上新药……整个过程,她依然紧闭着嘴,眼睛只盯着区元的伤耳,仿佛眼前不是一个曾跟她上过床的男人,而是一件泥塑作品,她这位雕塑师正在修正耳朵部位的缺陷。

  耳朵清凉,痛感全消。区元身体的反应,却如波涛般汹涌。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近在咫尺的完美胸部,不去回忆它们如何被他的胸肌恣意压扁……渐渐地,周莫如也面红耳赤、呼吸急促,手似乎也在微微发颤——莫非,她也感应到了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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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回头一看,是周莫如的父亲来了。周莫如叫了声爸,手一抖,一包纱布跌落地上。区元也站起来,恭敬地叫了声“伯父”。周之愠点点头,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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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天婆想了一下,说:“这样吧周老师,区先生的耳朵,两三天后应该就没事了。这两天还是让他住在这里,换药什么的也方便些。再说,省城来的记者见多识广,我老太婆还想听他聊些大城市里的新鲜事呢!区先生,你说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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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莫如把那包衣物放下,走出山门,站在台阶上,目送着周之愠消失在山路拐弯处,才转身回来。不知想到什么,她眼睛又有点红了。拎起地上那包东西,走进自己房间,关上门,便一直不再出来。

  区元站在院子中央,看着周莫如房间紧闭的门,不知可不可以去敲门找她。想想还是算了,看她的样子,肯定还是不愿搭理他。

  正发呆,惠天婆挎了个篮子出来,对区元说:“区先生,斋堂里有稀饭,你还没吃早饭呢。我出去再拔些草药。”区元说:“谢谢阿婆,我不饿,在广州这几年,一直就没吃过早饭。”“这样怎么行,后生仔,早餐饿肚子,比午餐晚餐更伤身子。”“习惯了,”区元自嘲地笑,又说,“阿婆,你去哪找青草?如果不怕我偷师,可否也带我去?”惠天婆也笑了:“你一个大记者,向我这没文化的老斋姨偷师,让人听到会笑掉大牙的。”区元这两天见惠天婆都是板着脸,没想到她也会这么开心,便继续顺杆爬:“谁说你没文化,阿婆,你普通话说得这么好,而且,就你昨天跟我说的那些话,我这所谓大学毕业的还无法完全理解呢!”“好好,”惠天婆笑眯了眼,“后生仔,不用再诳我开心了,你要是不嫌艰苦,就跟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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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区元跨着篮子,跟在惠天婆后面,出了佛堂的山门,往后山拐上去。

  南塔山属红土丘陵性质,土质较粘。山上又多灌木。区元没有思想准备,穿着皮鞋,久没走过山路的他,走不了多会便落在惠天婆后面,气喘吁吁的,搞得一个60岁的老太婆老要停下来等一个30岁不到的后生仔。

  惠天婆眼尖,不时发现有用的草药。有时候,她也叫区元自己拔。绝大多数青草药,区元都不认得,只看到有一两种好像是蛇针蛇舌草之类,问惠天婆,她只是笑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一个小时不到,区元已是汗透衣背。惠天婆看着他,自豪地说:“看来,我这身子骨还行啊!”区元脸一红,自我解嘲地说:“在城里太缺乏运动了。上大学前,我在老家也是经常帮父母做农活的。”

  惠天婆问:“你老家是哪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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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天婆若有所思地说:“所以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往城里跑。几年前周老师要带周妹去,我就劝过他,说别人的闲言碎语不必理会,李明期那后生又是手脚不干净自己害了自己的,怎么也能算在周妹头上?周老师不听,带着周妹一去广州,又出事了不是?周妹这妹仔生得这么好看,人见人爱,在大城市里还能不更加招蜂引蝶?搞得后来要花钱去整丑,你说这不是作孽吗?”说到这里,惠天婆突然发觉对区元这么说,有把他也当成“蜂蝶”之嫌,连忙住口。

  区元倒不介意,他本来还想着以什么话由来引惠天婆说说周莫如的事呢,这下倒省事了。“是啊阿婆,像莫如这样的女孩,就是放在大城市里,也是很出众的,所以我也……”

  惠天婆坐在一块石头上,叹了口气说:“区先生,我看你也不像浪荡子,当记者,名声响当当的,怎么会弄得……唉,我知道你心里想些啥,我本来不应该干涉你们,但我们这里有一句话,叫‘坟看做厝’,就是不知死活的意思。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你的所想所做,都是很危险的。周妹是个好妹仔,但好妹仔多的是,按你的条件,何愁不能找到好对象?何必。你是否知道,周妹她早已看破红尘?将来,这‘水月精舍’就是她最好的归宿。”

  区元也叹了口气:“可是阿婆,你应该也知道,感情事,很多时候是理智不起来的。老实说,在遇到莫如之前,我也谈过恋爱,而且不止一次。加上我们干记者这一行,没日没夜地忙,所以,我本来早就不想再谈什么恋爱了,只想等到不能再等时,就由父母给我介绍一个,结婚生子就是了。可是没想到,不管是孽缘还是妙缘,用你们老人的话来说,总是天缘巧合,我一见到莫如,就再也无法忘掉她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爱,但要我就此放弃她,我实在心有不甘。再说,阿婆,您的一生,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是被‘破月’毁了,恕我不敬地说,您现在也是安度晚年,而且心有所托,非常人可比。可是,难道您就不想像普通人一样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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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区元不敢再吭声,小跑着紧跟在她后面。

  回去的路多是下坡路,加上惠天婆可能心里有气,所以走得更快了。回到“水月精舍”,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区元腿一软,差点想蹲下去。

  这时已是中午时分。惠天婆将半篮草药放进斋堂里,洗了手,走到周莫如的客舍前,喊一声:“周妹,我们该做饭了。”里面却悄无声息。区元跟过来,站在惠天婆后面,却不敢出声。惠天婆再叫一声“周妹”,还是没人应声。她手一推,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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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周莫如躺在床铺上,眼睛瞪着天花板,满脸泪痕。她一手按着额头,另一手无力地垂在铺沿外面,手里,却还紧紧地攥着一个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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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区元松了口气,知趣地出去了。站在门外,又舍不得走远,只听到里面两人用潮汕话在说着什么,周莫如不时啜泣一声,很是伤心。

  区元想了想,回到自己的客舍,躺在床铺上,眼睛也瞪着天花板,呆呆地。好久没走过这么长的山路,浑身每块骨头都不舒服——看来,回广州后得好好锻炼了。

  可是,更累的还是心。周莫如对他的冷漠早在意料之中,在她心目中,区元肯定是一个随便就追女孩的花记。可他还是想不通:难道,在那个迷醉的夜晚,床上的那个周莫如,一切的反应都只是酒精和迷药在起作用?不成,不能就这么放弃,这不是我的性格。可是,她根本就不想跟我沟通,时间只剩下两三天了,我又能咋的?

  以前,区元在QQ上惯用长篇大论轰开一个个女孩的心扉,可到了这里,根本就无用武之地,别说是QQ,周莫如现在好像手机也不用了……对了!我怎么忘了,还有一个方法!

  区元从床上一跃而起——他想到了最古老的方法:写信。大学毕业几年来,网络、电子通讯飞速发展,他除了偶尔给采访对象寄份样报,一封信都没写过,以至于把这应该能吐尽心声的有效方法给忘了!

  我就不信,凭这三寸不烂之笔,感动不了一个曾经沧海的女孩……

  时间不等人。区元打开随身携带的采访包,找出稿纸和笔,趴在床上写了起来:

  莫如:

  请原谅我在你伤心的时候,还用这样的方式来烦你。我不知道你因何而伤心,如果是因为我,请再次接受我诚挚的道歉,我没想到我对你的伤害是这么的深,以至一个月过去,你还是如此无法释怀。

  三天后,我将兑现对你的诺言,永远离开你,我要是不写这封信,心里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跟你倾诉了。这些话,对你来说也许根本不重要,也许你根本就不想听到,只盼着我在你面前消失得越快越好。可是,它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现在不说出来,它将会成为我一辈子的遗憾。我不想带着这样的遗憾,任岁月蹉跎,嗟叹终生。

  是的,如你所想,我不是一个什么正人君子,特别是在男女交往方面。还在读大学时,我就开始谈恋爱,也曾爱得天摇地撼日月无光。可是,随着毕业的到来,我们像大部分的大学恋人一样,劳燕分飞。我绝望过,消沉过,可毕竟我受过高等教育,我明白恋爱不是人生的全部,特别是在我进入我梦寐以求的《花城早报》当上记者后,我找到了事业的方向,以全副精力投进了工作之中,领导、同事都知道我是工作狂人,我甚至把工作当成情人,时刻注入我的激情。我梦想着成为中国最好的新闻记者,甚至名载新闻史(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别笑我)!

  但是,人毕竟有七情六欲,工作越忙,我越感到情感的空缺。现代的都市,情、性都是那么的浮躁,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不想瞒你,因为情感的空虚、身体的需要,我有过一夜情,有过多夜情。我跟她们真诚地交往,在孤单的寒夜互相温暖……可是我明白,这一切都不是爱情。其实,对于什么是爱情,我一直就深表怀疑。我不是独身主义者。我只是想着,三十岁过后,我有了一定的事业基础和经济基础,就由父母在老家定一个合适的女孩,结婚生子,解决了后顾之忧,我再继续攀登我的事业高峰。

  可是,就在这时候,说妙缘也好,说孽缘也罢,我遇到了你。刚开始,吸引我的,只是你美丽的外表,可是,随着认识的加深,我发现,你的善良、温柔,甚至是坎坷的命运深深地打动了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想你的时候,不再只是美丽的身体,而是你的整体形象,深嵌进了我的心中。

  那个不幸而又美丽的夜晚,对我来说刻骨难忘。在这里,我不想再假惺惺地向你道歉,说当时我是趁你之危占你便宜。但正是那一夜,灵与肉的完美结合,像晴天霹雳,击中了我。从此,我不能自拔。我决定改过自新,结束这种滥情的生活,尝试着,看能不能从你开始,共创一段美丽的人生。

  可是,这几天来,出现在我面前的你,是一个向命运屈服,对生活失去信心,只想躲进佛堂成一统,放弃人生的春夏秋冬的周莫如。但我知道,这不是真实的你——还记得吗?你曾经想把自己整丑,来换取后半生的安宁,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与命运抗争的方式?你还在我面前表现出冷漠无情的一面,但我不相信你对我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至少,你关心我,希望我早点康复,希望我不被你的“破月”命所伤害,这应该没错吧?正是这些让我感动,让我决心“不放过你”你知道吗?

  我跟你说过,我不信命,但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科学无法解释的。关于“破月”,我有过我的思考,有了一些很模糊的想法。这些想法,也许需要时间来验证,也许永远无法验证。我希望你能勇敢一点,跟我并肩向命运挑战——命运这种东西,如果真的存在的话,也是你越怕它,它就越猖狂的。别的不说,我耳朵的“月割”,即使真的是因你而伤,不也是有人能把它治好吗?这难道不可以看成是我们跟命运斗争的阶段性胜利吗?到了最后,如果我们真的失败,也是跟命运同归于尽了,但我们至少可以骄傲地说:我们战斗过,我们无憾了!

  莫如,请给我、也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一起回广州,我推荐你到我们《花城早报》当文员,边工作边学习。从你的口头表达能力来看,你的文字功底应该也不错——我想得比较远,也许将来,你如果有兴趣的话,通过努力,也能成为一个新闻工作者。我相信到了那一天,命运的阴影也应该知难而退。至于我们的关系,如果到了最后,你仍旧无法接受我,一切就顺其自然,好吗?

  多年没写过信了,一口气痛快淋漓地写了这么多,区元甚至有意犹未尽的感觉。原来,写信的过程也是一种享受来着。

  信写完,他读了又读,看着纸上工整而又略嫌拘谨的字迹,总觉得是那么的陌生,仿佛它们出自另一个人的手笔。看来,回广州后,除了锻炼身体,还得多写字了。最后,他又觉得信上少了什么……对了,是署名和日期,小学老师教过的,差点忘了。想了想,他真的像一个小学生一样,认认真真地补上:“想跟你共同挑战命运的战友区元 2004.6.2 ”

  仔细地将信叠好,区元走出客舍。

  斋堂里,惠天婆已把饭做好,一走进去就闻到地瓜的香味。周莫如也起来了,正帮着惠天婆洗碗筷。见到区元,她忙垂下眼睛,但眼皮上掩藏不了的红肿,又一次刺痛了区元的心。

  惠天婆说:“你起来了区先生,以为你累得睡着了,正想去叫你吃饭呢。城里的后生仔啊,呵呵。”区元插在裤兜里的手摸着那封信,心跳得很快——当年在学校里给女生递纸条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很快,饭菜就上桌了。区元坐在周莫如对面,心里惴惴不安,也不敢看她。惠天婆一边盛饭一边说:“对不起了区先生,今天是农历十五,我们必须吃素,所以全是斋菜,也没有辣椒,你将就吃吧。”

  区元愣了一下——今天又是农历十五?今晚又是月圆之夜?!难道真是天意?

  正恍惚间,惠天婆又说:“区先生,如果吃不惯,晚餐可以下山吃,听说县城里有湘菜馆,也不贵。”区元晃过神来,忙说:“不不天婆,吃素让人健康,到了佛堂,哪有不吃素的,您放心,这些饭菜这么香,感谢您还来不及呢!”

  周莫如依然面无表情,只是机械地扒拉着饭。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倒不是因为菜素,而是区元一直在掂量着,什么时候把信递给周莫如最好。

  吃完饭,惠天婆收拾碗筷,周莫如说:“我来吧阿婆。”惠天婆说:“也好,我该去给佛祖上香了。”说完便擦擦手走了出去。区元站在斋堂里,看着周莫如忙来忙去的身影,心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终于,他鼓足勇气,掏出信,走到周莫如前面,结巴着说:“莫如,我、我想跟你说的话,都、都在里面了……”周莫如猝不及防,愣了一下,脸立刻通红起来。她将手在围裙上擦一下,猛地抽过区元手里的信,迅速插进自己的裤兜里,一句话也不说,继续忙她的活。

  区元心中狂喜:她愿意收我的信了!而眼前这一幕,跟多年以前是多么相像啊!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羞红了脸,接过信,插进裤兜,便一溜烟小跑进校园的林荫深处……

  区元回到客舍里,躺在床上,心情依然未能退潮。她现在在看信了吧?她看了我的信,会无动于衷吗?

  三

  一阵吵闹声从山门那边传来。

  区元仔细一听,有一个男的声音,正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另一个柔弱的声音是周莫如的,她没说两句,就被那男的声音霸道地盖住了,接着又是一通气势汹汹的“鸟语”。

  区元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他听得出,莫如遇到麻烦了!他从床上跳下来,打开门就要冲出去,不料却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又是惠天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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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人,一对六十左右的老夫妇和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像是一家人,他们正围着周莫如,一边质问着什么,一边步步进逼。那个做父亲的基本不说话,只是一脸悲愤状;那位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骂,双手一边做着捧水泼到周莫如脸上的动作。那个年轻的小伙子看来是“讨伐”的主力,他的声音和肢体语言最为剧烈,不时把手指到周莫如脸上,差点就点到她鼻子了!周莫如几次想辩解什么,没说两句,又被他们的气势压住。

  区元心里一阵阵发疼。他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眼前这架势,明摆着就是欺负人嘛!怎么可以对一个柔弱的女子这样粗暴?

  惠天婆匆匆走上前去,搂住周莫如的肩,赔着笑脸,宽心匀气地向他们解释着什么。那一家子见到惠天婆,激愤程度收敛了一些,但仍不放过对周莫如的围攻。那个当母亲的好像将矛头指向了惠天婆,抓着她的手,不停地哭诉,惠天婆不停地点头、摇头。周莫如干脆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流泪,任凭他们发难。

  区元实在看不下去,正想再次冲出去的时候,突听得一声大喊,如河东狮子吼般从佛堂外传来。接着,一个人影像一阵风从山门冲进来,瞬间便站在周莫如面前,双手从后面围住周莫如,姿势就跟“老鹰捉小鸡”里面的“母鸡”一样。

  那一家人好像被这个突然出现的情况惊呆了,有几秒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双方就像斗鱼一样僵持着。接着,还是那个小伙子不甘示弱,将脸凑近那人的脸,继续喊叫起来,手也继续指指点点。倒是他父母的老年父母想把他拉开,明显是对这个刚出现的人有所忌惮。

  区元认出来,这“母鸡”不是别人,正是早上来找过周莫如、对他怀有莫名敌意的连秋容。

  这时候,又一个人踉踉跄跄走进了山门——却是周莫如的父亲周之愠。周之愠走到那家人面前,不停地作揖,一脸谦恭。

  大概是周之愠的态度激起了对方的斗志,那小伙子的嗓门又越说越高,唾沫横飞,手也几次快点到连秋容脸上——

  突然,连秋容的手闪电般抓住了那小伙子的手腕!速度快得区元都看不清她是怎么出手的。那小伙子挣了几下,竟挣脱不了,另一只手就朝连秋容脸上扫去。连秋容脸上偏,另一只手也迅敏地将他的那只手抓住,接着,她将他双手朝自己身边稍微一拉,又猛地向前送出——只见那小伙子往后退了几步,重心无法稳住,终于跌坐在地上!

  区元目瞪口呆。看连秋容的手劲和经验,像是“久经沙场”的样子,区元甚至觉得,要是自己跟她打架,都未必打得过她。

  那边,周之愠见那小伙子跌倒,忙上前要将他扶起。他猛地甩开周之愠的手,自己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显是恼羞成怒了,一头就朝连秋容撞去!

  但是,这一次,他父母把他死死地拉住了。周之愠也在一旁不停地劝说着。

  连秋容冷笑一声,又做出一件让区元完全想不到的事:只见她掏出一个银包,数也不数,从里面掏出一沓钱,递给惠天婆,又说了一句什么。惠天婆点点头,将钱转递给那个老妇人。老妇人犹豫了一下,惠天婆将钱塞到她手心,同时将她的手包住。

  一家人商量了一下,明显是气消了。那老妇人又向惠天婆说了一句什么,惠天婆点点头走开了。连秋容搂着周莫如,径自走进了她的客舍。

  一会,惠天婆重新出现,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有香烛果品等。那家人跟在她后面,经过区元客舍前,朝“往生莲位”方向走去。

  那老妇人的啜泣声声入耳。

  不久,“往生莲位”的方向便传来了惠天婆的念经声。

  大概一炷香功夫,念经声停了。一行人走出“往生莲位”,又经过区元客舍。等他们走过去,区元才敢凑到窗边张望——只见惠天婆将那一家人送出山门,那小伙子临出门前,朝周莫如的客舍回望了一眼。区元看到他的眼里,充满着怨毒,不禁心里一寒:莫如跟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周之愠从他女儿的客舍出来,跟惠天婆交代了几句什么,也跟着下山了。

  风波过后,整整一个下午,区元没有再见到周莫如。他心里焦急如焚,想去问周莫如,又怕太唐突了,惹得她不高兴。再说,现在那个连秋容肯定跟她在一起,也不方便问。

  今天是农历十五,前来拜佛的善男信女比往时多了起来,惠天婆忙个不停。区元帮不上忙,也担心拜佛的人对他这个陌生人指指点点,只好躲在客舍里看几本通俗的佛学入门书籍。但他的心,却静不下来,时刻在谛听着来自隔壁房间的动静。

  门一直紧闭着。

  熬过了一个下午,吃晚饭的时候,区元在斋堂里终于见到了周莫如。只是,连秋容在她身边如影附形。区元看着她们拉着手从客舍里出来,不知为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很快又为自己感到可笑:都是女的,难道你也吃醋?

  连秋容自顾牵着周莫如的手,见到区元时,她用鼻孔哼了一下,便别过脸去。周莫如将手从她的手心里抽出来,也不看区元一眼,自顾拿碗筷去洗。

  惠天婆眼尖,见气氛不对,忙打圆场:“区先生,介绍一下,这是周妹的好姊妹连秋容,早上你们见过了,秋容是专程来陪周妹过十五夜的。秋容,这位区先生是省城的大记者,采访过周妹的……”

  连秋容冷冷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便坐下吃饭。

  晚饭在尴尬的气氛中进行着。连秋容喋喋不休地用潮汕话跟周莫如聊着什么,听那语气,好像在劝说她。桌上的斋菜比中午更丰盛,但区元食不知味,草草扒拉了一些,便说吃饱了。惠天婆想说什么,却叹了口气,什么也不说了。

  晚饭过后,连秋容拉着周莫如的手,早早便躲进了客舍里。区元知道,她们是不会再出来了——月圆之夜,莫如是见不得月光的。只是,她看了信吗?怎么还是无动于衷?还是因为连秋容来了,不方便回应?也许,明天连秋容走后,莫如会有所反应吧?

  区元只好这样来安慰自己。

  惠天婆收拾好一切,搬了张凳子,亲自给区元的耳朵换药。她揭开纱布一看,高兴地说:“区先生,真是一时一时不同,没想到你好得这么快!”这时候区元才想起,耳朵已很长一段时间不痛了。

  福兮祸兮?天知道。

  换药的间隙,区元看了看周莫如的客舍,忍不住问:“天婆,今天中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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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如此。莫如真够可怜的,难怪她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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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天婆脸上表情很是复杂:“是啊,她们比亲姐妹还要好。周连两家是邻居,秋容又跟周妹一样大——不对,她比周妹大两个月,也是我接生的。这两个丫头,打小就形影不离,读书同桌,睡觉同床。以前秋容家穷,周妹的父亲周老师是吃公家粮的,日子比连家好过一点,有什么好吃的,周妹总是跟秋容相共吃;周妹天性文弱,秋容比较野,有人欺负周妹,秋容就替她出头,很多男孩子都打不过她。长大后也一样。读高中时,那个男生京龙——就是那个后来出车祸的那个后生仔,他追周妹,有一次两人不知闹了一点什幺小别扭,秋容知道了,手里抄了一根无缝钢管,冲到京龙家,当着他父母的面就痛打他。要不是周妹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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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天婆摇摇头。“依我看,周妹对怎么做生意没什么兴趣,秋容又是一厢情愿了……”

  四

  夜风轻拂。一轮满月越过佛堂的东墙,将清辉洒遍佛堂的每个角落。月色如水,覆地难收。区元心有所动:原来,“水月精舍”又有这一番意境。只是,从认识周莫如以来,月光在区元眼里,已渐渐地成了越美丽越邪恶的自然凶兆。这充满诗意的满月,区元越看,越感觉出满天“尸意”来。

  今夜会是一个例外吗?

  夜越深,月越亮,佛堂静得几乎可以听到月光流淌的声音。区元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索性披衣起床,又走出客舍。

  在院子里呆看了一会月光,突然,一阵奇怪的窸窣声,又从“往生莲位”那边传来!

  幻听,肯定是幻听。区元的第一反应,就是回到客舍里,关上门睡觉。

  可是,声音再次响起。

  无论心里再怎么否认,那声音听起来都像极了有节奏的脚步声,而且是那种蹑足潜踪,却又不小心弄出来的。再听方向,果然,又是朝着“往生莲位”去的!

  区元小跑着回到客舍前,刚要推门,转念一想,今天给莫如的信写得那么豪迈,与命运斗争啊什么的,现在怎么怕了?那里面不就是一些木牌子吗?谁怕谁啊!

  主意打定,他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往生莲位”那边走过去。

  门开着一条缝。

  从窗格子里射进来的一束月光,照在一块石头上。

  没错,一块普通的石头,呈不规则形,也不大,看起来,最多超不过一百斤。区元白天进来的时候,记得地上很干净,并没有这块石头。

  可现在它出现在这里,并且,在微微地动。石头一动,上面的月光也随石荡漾,看上去,更像是那束银色的月光在撬动着石头,而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已消失了,代之的是石头的晃动声!

  半夜里,灵堂里的一块石头为什么会动?是地动、石动、心动?还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下面拱动?

  区元再次深吸一口长气,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一步,两步,三步……四面墙上那千百面灵牌,像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走到石头跟前的时候,石头不动了。区元壮着胆子,俯下身去,用手摸了摸那块石头。触手处,竟有微温的感觉,仿佛那石头,是刚刚有人坐过的!

  这时,又一阵轻微的咝咝声响了起来。区元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一股无形的危险,正不知从哪个方向袭来!他正想转身离开,突觉得右脚踝一紧,仿佛被一根冰凉的粗绳子勒住,且越勒越紧!区元低头一看,晚了——

  一条蛇。

  月光下,盘在区元踝关节处的那条蛇棕褐相间,三角形的大头高昂着,鼻子上翘,蛇信咝咝地吐着,盯着区元。一时间,浑身的血都凝固了,区元惊呆了不足一秒的时间,第一个反应,便是猛地抬起右腿,奋力一踢,想把蛇甩掉再逃跑——

  可人快蛇更快,区元右腿未及踢出,便觉得右拇趾根处一阵刺痛,晚了——

  区元惨叫一声,砰然倒地。

  那一声惨叫刺破了佛堂月夜的宁静,穿过荔枝林,在南塔山上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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