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朝神武四十八年六月初七寅时,我初降人世。
我降生的这家姓李,男主人李翰,是当朝有名的文官,现任刑部尚书。
生我的女人名叫刘瑛娘,是李翰的夫人,李家人口简单,只有李翰夫妇二人及一些仆佣幕僚,我是他们头一个孩子。
我的出世,无疑是全府上下盼望已久的,李翰早就给我起好了名字,是男的就叫李浩,女子则名为李漪。
名字虽有两个,但在李氏夫妇二人心里,都认为用得着的,该是前一个名字。
这个年代的风俗是有些重男轻女,但对于李翰和他的夫人来说,倒不全是为了这种原因,而是因为在我还未出世之前,他请来的所有的术士和占婆都众口一致地判断这一胎是个贵子。
然而他们想错了。
我名叫李漪。
怎么会是个女孩?
怎么会是。。。。女孩?
最失望的人不是李翰,不是刘瑛娘,而是。。。。我!
他们虽有点失望,可成婚六年后才有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总是高兴的。他们都还年轻,还会有其他的孩子。
但,我只有一次机会。
说我“失望”,不如说我某些数值低落,在降生之前,我曾经计算过附近所有要出生的胎儿的家世背景,父母的外表及智商,家人关系的复杂性,最后淘汰了十几种可能的选择,独留下李家的这个胎儿作为我的肉身。
没想到“我”却是个女婴。
不,我不是神,也不是鬼怪之流,用欧博士的话来说,我是一个“具有自学习功能的能量体”,或者说得世俗一点,我就是一机器,会学习的机器。
我会计算,会做评估,会和人的脑波结合(这种机会只有一次),却没有透视的功能。
在这一点上,我比不上X光机。
五个月后。
“漪儿!漪儿。。。。”
刘瑛娘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试图引起我的注意。
我转过头去看了那东西一眼,意态索然。
我的表现令刘瑛娘叹气,“夫君,这孩子是不是。。。。”
一边的李翰握住了她的手,安慰着,“这孩子只是爱静罢,记得我小时候个性也沉闷得很呢。”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没有说服力,我知道这两个人在想什么。
他们的女儿,是个痴呆。
我会被认为是痴呆是原因的。自出生以来我就不哭不闹,困来即眠,饥来则食,没有人听到过我的声音,更别说见过我的啼哭或嘻笑。
通常,这样的婴儿非痴即傻,难怪他们忧心。
脸上传来微微粗糙的温热感,我看着李翰轻抚着我的手掌,他目光明亮,有什么东西在他眼中闪烁着微光。
“瑛娘,你看漪儿生得这般可爱,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怎么会是。。。。”
刘瑛娘点点头,抱紧了我,我呆呆地瞧着她,几滴水珠从她眼中掉了出来,摔入我的衣颈里,有点温温的,痒痒的。
这是眼泪么?
欧博士从来没有流过这种东西,他有干眼症,我常常见他往眼里中滴一些液体,他笑说这是人造眼泪,功能是用来保护眼睛。
在我的常识库里,眼泪还有另一种功能。欧博士不是不知道这一点的,他只是选择忽略。
“亲爱的,我是机器。”他常笑着对我说,“而你是人。。。。”
他的笑容多年以来始终如一,唇角弯起的弧度分毫不差,显露出的牙齿维持着四分之一的面积,他的声音平板稳定,“至少,你将成为一个人。”
我来到这个异时空的世界,就是为了“成为一个人”。
“瑛娘。。。。”
李翰把我和刘瑛娘都搂进怀里,声音低沉柔和,象是我听过的催眠曲,这种声音富于变化,全然不似我熟悉了的欧博士。
“无论漪儿怎样,都是咱们盼了多年的宝贝,我会永远疼爱她,。。。。”
刘瑛娘哽咽地埋首在李翰怀中,模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无数的温热泪珠掉在我脸上,我分不清这是她的,还是李翰的。
原来,泪水尝起来。。。。是咸的。
他们本是一对众人称羡的神仙眷侣,生活得舒适富足,如果不是因为我,大概他们绝少这样抱头哭泣,上演这样悲情一幕。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按正常程序办事的缘故。
我原先认为,没有必要无缘无故的变化表情,只为了让人以为正常。我只做最优化的事情,这点也许是跟欧博士学的吧,做为一个会学习的机器,不仅他是我的制造者,也是我第一个学习的对象。
我错了吧?
我伸出小得可怜的手,摸到了刘瑛娘的手腕,突然间,发出了哇哇的哭声。
他们两人都是一震,刘瑛娘抬起头,“李翰?你听见了么?”
“漪儿哭了!”
我啊啊地哭着,眼里没有泪水,实际上并不想哭的我能发出这种类似的声音已是极限,但李翰刘瑛娘二人却没有在意我哭的水平如何,只是一味惊喜地盯着我看。
我停下了哭声,这样他们也该满意了吧?
“好漪儿,再给爹娘哭一个看。。。。”
我很想翻个白眼,没听过这样哄孩子的,但是没有办法,如果我不哭,那哭的就是他们。
所以我只有继续表演着,看着的是两个喜笑颜开的观众。
老莱娱亲,就是我这样的吧。
有了这一次的经历,他们不再认为我痴呆了,就算我三岁才开始走路,四岁才第一次说话,他们也只是很有耐心地等待着突然而来的惊喜。
我选择在三岁时才走路自有我的道理,以我的体重,这个时候走路才比较稳,不会摔倒,也不会把骨骼圧得变形,毕竟这个躯体是一次性的,无法重生,当然得爱护些才是。
那天刘瑛娘抱我在后花园玩,天气很好,阳光充足,小丫环们扑蝶的扑蝶,采花的采花,大家都很高兴,刘瑛娘指着园中的花木给我认,似乎想通过这种方法提高我的智力。
“这是柳树,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就说的是它了,小漪儿,记住了吗?”
我看着柳树,没多少反应,说实在的,我比较喜欢听刘瑛娘的声音,内容倒不去管它。
一只折好的柳条放在我的手里,我也无所谓地拿着,刘瑛娘又开始了看物教名的学前教育,“看这朵红花开得多好呀,这是月季。。。。”
凭心而论,这个年代的植物要比欧博士时代的好看几百倍,那个时代里动物不象动物,植物不象植物,人不象人,机器不象机器。。。。后面这句不是我的评论,是欧博士常挂在嘴边的。
“跑了!。。。。快抓住啊。。。。”
我抬起头,两个小丫环朝我们这边跑来,被她们追着的,是一只蝴蝶。
一只名为冰雪兰花的珍稀名品蝴蝶,哦,在我来的年代早就灭绝,连标本也是极为罕见。价值昂贵。
也许是条件反射,我从刘瑛娘怀里跳了出来,手向那只比黄金还值钱的生物抓去。
可惜我这具身体的速度远不能和我的思维相提并论。
蝴蝶当然不可能是一个三岁小孩就能抓住的,我这突然而徒劳的动作引来在场众人的惊叫。
惊叫此起彼伏,惊叫过后,却是一片奇异的静。
我不解地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上,原来我竟自己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唉,一个不注意,就露了底,这下再也不能偷懒装着不会走路了。
刘瑛娘高兴不已,迫不及待地向之后见到的每个人宣布我会走路的消息,还特意派了人去官署告诉李翰,李翰那天很早回来,抱着我亲了又亲,夫妇两人如同过年一般。
我不知道,我的一个动作,竟会引起这样大的反响。
他们的笑容令我迷茫又喜欢。虽然他们笑起来,不如欧博士标准。
我第一次说话,是在四岁的中秋,那天过节,刘瑛娘应相国夫人之请赴宴,就带着我去了。
这宴会是官家夫人间的聚会,女子聚会自不同于那些高官,内容没有那些美酒妖姬,而是赏花、品茗、听戏一类的活动。
小孩子去的不少,夫人们深闺无事可做,好不容易有这样出头露面的机会,自然要打扮停当,带自家孩子来眩耀一番。
“这娃儿生得好俊,可惜啊,就是。。。。唉!”不会说话的小呆子。
那些贵夫人们常常恩赐似地碰碰我的头发,安慰刘瑛娘类似的话,然后再夸耀自己儿女的聪明,什么年方几岁就会背几首诗啦,唱什么曲儿啦,说了什么名言警句啦。。。。
我看到刘瑛娘暗含受伤的笑容,紧紧拉着我的手微微发抖,我开始后悔我冒充聋哑的行径。
我太想证明我是一个人,有自己的个性,不会按程序行事,却没想到这样的后果。
如果我现在开口说话,会不会惊掉众位夫人的下巴?
“泪眼问苍天,天无语,梦断旧园故乡。。。。”
那天安排的戏班是京里最好的,唱的也是拿手好戏—-世间恨,剧情很象秦香莲,悲情却更甚,因为故事里没有象包青天那样的人物,正旦角最后含恨而终,唯一的女儿又被拐走,流落远方,简直是一悲到底,惨伤无比。
台上的人唱着,底下的夫人们哭着,绣帕不知湿了几条,据我在一边偷偷统计,最高记录是相国夫人的六条丝帕。
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几名和我看来差不多年纪的小童,居然也涕泪什么的糊了一脸,这幺小的人儿,难道也能看得懂这样的家庭伦理戏?
我无动于衷地倚坐在刘瑛娘身边,刘瑛娘擦泪之余,也不忘拿些果子点心递给我,想是怕我饿着。
一出催泪大戏终于完结,众位哭得眼睛红肿的夫人互相交流着感慨,什么自古红颜多薄命、痴心女儿负心男、糟糠之妻最可怜等等。
“别说咱们,就连这些小娃娃们,也都掉泪呢。”相国夫人将一个小男孩搂在怀中,语气带着几分骄傲,“只有那些铁石做的心肠,才忍得住狠心!”
她说着,眼光飞斜,落在了侧面坐的一位年轻夫人身上,那夫人生得十分治丽,却似乎不受众人欢迎,远远地独坐一隅,离她最近的是刘瑛娘,却也有两座之隔。
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几乎都带着敌意和轻视。
那位夫人轻轻一笑,声音即软且清,别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她这时便站了些来,目光在众人面上轻巧地掠了过去。
“戏也不过是戏而已,怎么当得了真?”
“若说不哭的,就是铁石心肠,那这个孩子也是铁石心肠了?”
我正旁若无人地咬着果子,碎屑糊了一脸,冷不防许多视线都落到我身上,我转动眼珠,一时不知所措。
“看这孩子!”
“真是个小。。。。!”
虽然那白痴二字说得低又模糊,但我和刘瑛娘都明白它的含义,我看到刘瑛娘眼中闪过一丝愠意,脸上浮出了红晕,又转为白色。
“我家漪儿还不到四岁,懂得什么?”
那位夫人微微一笑,“相国夫人的小公子不过也才五岁,就能看懂戏文了呢。。。。小公子,你刚才哭得很伤心,是看懂了这出戏了吗?”
相国夫人怀中的小男孩看看相国夫人的脸色,才点头道:“嗯,看懂了。”
“果然聪明,不愧是相国家的。。。。那刚才那出戏叫什么名字啊?”
相国夫人本来正自面带得意,听了这句问话却是一怔。
小男孩看着母亲的脸,似乎想等着被告知答案,相国夫人尴尬不已,试图诱导,“清儿,好好想想。。。。”
小男孩抓耳挠腮,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小公子不会只是看见大人哭,才跟着学吧?”
那位夫人笑声不大,却带着明显的讽刺,现在轮到相国夫人脸红了。
“依我看,小娃娃们哭,不过是凑热闹罢了,大家有幸来相国府里听戏,热闹一场罢了,把戏当了真,又或者,把真当了戏,那岂不是比小孩子都不如?”
她这样的话,令我突然明白,相国夫人特意安排这出世间恨,原因就在于这位夫人,席间夫人们的窃窃私语也证明了这一点,她是当今最有权势的赵简将军的侧室,赵将军的元配则死于数年前(据说是被她排挤暗害而死)。
“谁说的,我家金凤就听得懂,金凤你说说这戏名给赵夫人听!”
那夫人二字咬得特别重,仿佛带了深仇大恨似的,一名席间的中年女子将自己的孩子推到前方,那小孩子倒也不怕,答得流利,“世间恨。”
“方才那位投水的夫人叫什么名字啊?”
我看见那小女孩茫然摇头,显然不知,其实就连戏名也是她母亲私下告诉的,可怜的小东西,年方四岁就已身处争斗。
“呵,呵,原来王尚书家三小姐确实聪明可爱,不亚于李尚书家的大小姐啊?”
她这样的讽刺,不仅惹来众人的发作,更令我不悦。
李尚书家的大小姐,不就是我吗?
你们自明讽暗刺,且与我何干?
当众夫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唇枪舌战,我拉拉刘瑛娘的袖子。
“娘亲!世间恨不好看,咱们回家去。”
我突然的开口令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刘瑛娘更是瞪大双眼牢牢看着我,仿佛我头上长了角似的。我拉着她的衣服,努力要让她带我离开这无聊的宴会。
大人果然不是小孩子可以拉动的,我放弃地丢开了手,自己朝外走出去,毫不理会后面的动静。
刘瑛娘追了过来,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一霎那间,她眼中的认真竟象在对着一位成人。
她抱起了我,回头一笑,“多谢夫人的招待,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告辞了。”
出了相国府,坐上回家的马车,刘瑛娘仍是抱着我,象是怕我跑掉似地,开始并不说话,只是看着车蓬,不知在想些什么,后来突然发出一声笑。
我狐疑地看着她。不明其意。
“漪儿啊,你这孩子。。。。”
“应该是早就会说话了吧?却却偏偏要爹娘着急,嗯?”
“这种古怪的性子,倒底是从谁身上学来的呢?”
见我不答,一指轻戳到我的脑门,笑声柔和,带着轻嗔,“这样不乖,娘亲以后不疼你了。”
我仍是不答,只是看着她,在她的眼眸中倒映出了我目前的样子,如一只小鹿,戒慎而又娇弱。
“方才不是在相国府说得很好吗,来,叫娘亲。。。。”
我想了想,叫就叫,也不吃亏,听话地叫了。
笑容在我面前绽开,我无法形容那笑容的含义,似乎是慈爱,又似乎是满足,又似乎是释怀,如同春风拂过我的周围,我心头感到温暖,又有点微酸(奇怪,我有心吗?)。
娘亲娘亲娘亲。。。。
我念经似地满口乱叫,惹得娘大笑,伸手捏我的脸,又来挠我的痒。我闪着,却也中了不少招,发出咯咯的笑声。
原来,我不只会说话,还会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