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帝王业 哀别

《帝王业》哀别

作者:寐语者 字数:5976 书籍:帝王业

  南征大军自渡江之后,步步进逼,从水陆两线夹攻,对南方宗室的势力逐一合围歼灭。叛军主力被逼退到易州以北,遭遇前后大军合围,再无退路可逃。走投无路之下,各路叛军内讧,反复无常的晋安王自恃不曾正面与朝廷交战,企图擒住子律,借此向萧綦献媚请降,以求自保荣华。内乱中,晋安王夜袭行宫,杀了子律一个措手不及。子律在一众死士护卫下,单骑出逃,赶往承惠王军中,急调大军反扑。

  两军激战一天一夜,晋安王精于权谋,战阵之上却不敌承惠王骁勇,终被诛杀于阵前,叛军自此大乱。为保军心不堕,以建章王为首的江南宗室,只得仓促将子律推上皇位,在易州筑起高台,草草登坛祭天,奉子律南面称帝。

  消息传来,满朝文武为之愤然。子律称帝,终于将篡位之罪坐实,萧綦只等着这一时机,好将江南宗室一举翦除。

  翌日,一道诏书公告天下,江南诸王拥戴叛臣篡位谋逆,罪在不赦,钦命南征大军即刻平叛,逆党首恶及相关从犯,无论身份爵位,一并诛杀,不得姑息。

  春末夏初,午后已经微微有些闷热,湘妃竹帘半垂,隔开了外面灼人的阳光,筛下细碎光影,一道道洒在书案上。

  我执了纨素团扇,倚在萧綦身侧,一边替他轻轻摇扇,一边侧首看他披阅奏折。又是一份大破南方叛军的捷报,奉远郡王的残部被追击至郗川,大半归降,其余尽歼。萧綦合上折子,流露一丝笑意,鬓角却有微微的汗珠。南方大局已定,子律兵败溃亡只在早晚而已。

  我恍惚想起那个孤僻的孱弱少年。三个皇子之中,子隆糊涂莽撞,子澹逆来顺受,唯独他却在宫变之日,冒死逃出皇城,南下起兵反抗。连我亦意料不到,最后坚持了皇室骄傲与勇气的人竟然是他。若不是生在这乱世,他或许会成为一位博学贤明的亲王,而不是如今受人唾弃的逆臣贼子。他和子澹流淌着相同的血脉,当他的头颅被利刃斩下,送到主帅帐前,面对着自己的嫡亲手足,他可会瞑目?而双手从未沾染过鲜血的子澹,纯善如白玉无瑕的子澹,却要从血海尸山里踏过,走向最残酷的终点,亲手取下兄长的头颅,来终结这场战争。

  明明是初夏午后,却有凉意透骨而过。

  愈经离乱,愈知珍惜……我无声叹息,收回恍惚的思绪,抽出丝帕替萧綦拭去鬓边汗珠。他抬首对我笑笑,复又专注于奏折之中。

  “歇一会儿吧,这么些折子一时也看不完。”我柔声劝他。

  “这都是要紧的事,拖延不得。”他头也不抬,手边那叠厚厚的折子堆得似小山一般。

  我无奈而笑,搁了团扇,信手取过几册折子翻看。最近捷报频传,十万大军绕道西疆,经商旅小道,越过流沙大漠,从背后奇袭突厥王城,犹如一柄尖刀,直插突厥心腹。突厥王久攻不下,更兼内外受敌之困,士气已有溃散之像。而我军后援充足,边关将士奉命只守不攻,早已斗志难耐,不断上表请战——这一叠奏疏里,倒有一半都是请战的。我一份份看去,不由深深微笑。

  “看到什么这样高兴?”萧綦搁了笔,抬头一笑,将我揽到膝上。我将几份请战的奏疏拿给他看,他亦微笑,“时机未到,不过已经快了。”

  那巨幅的舆图上,一片浩瀚边荒又将燃起惨烈的战火。斛律王子,贺兰箴……这一战之后,我们又将是敌是友?我怔怔望着那舆图,一时间心绪起伏,莫辨喜忧。

  “南方战事将息,子澹也快要回京了。”萧綦忽而淡淡笑道,“如今苏氏被逐,皇叔至今没有正室,还需及早为他册立正妃才是。”

  锦儿的余生都将在青灯古佛下度过,而这已是我能给她最大的慈悲。或许遁入空门,对她亦是一种解脱。只是阿宝的去留,却成了我最大的难题——她留在宫中始终是个大患,却也再不能跟着她的母亲,而子澹自顾不暇,只怕也照管不了这个孩子。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两全之计,只能暂时留她在宫中治疗眼疾。

  萧綦对锦儿的事并不在意,只觉孩子十分无辜,嘱我留心看顾。

  然而子澹册妃之事,由萧綦亲口提出,我亦懂得他的心意……他终究还是介怀的,或许只有子澹娶了妻,才能令他消除疑虑。子澹幽禁皇陵多年,以至误了婚娶,至今也不曾册立正妃。如今连锦儿也不在了,他身边也的确需要一个女子照拂。只是萧綦所谓的妥当之人,不外乎军中权臣或其他心腹之家的女子。

  “子澹此番班师回朝,若能再择配佳人,自然是喜上加喜,只是一时之间,要选配门庭合适的女子,也不是这般容易。”我故作轻描淡写,嗔笑道,“反正也不急在这两日,那么些闺秀佳丽,叫人挑得眼花,总要慢慢来的。”我口中这般笑谑着,心里却无端泛起酸涩。

  耳边一热,却是萧綦的手指在我鬓边抚过,“热了么,看你这一身汗……”

  也不待我回答,他便拨开我领口,露出微汗的肌肤。我侧首垂眸,一时间不敢与他目光对视,竭力驱散心中那个青衫寥落的影子。萧綦却不再追问,仿佛方才的话题不曾提及,不知何时竟将我外袍解开,褪下抛在一旁。

  “你别闹!”我惊呼一声,闪躲着他不规矩的手。

  “出了这一身汗……”他笑得十分无赖,不由分说将我横抱起来,“不如让我侍侯王妃沐浴。”

  兰汤池里水雾氤氲,白芷睡莲的花瓣漂浮其间,幽香袭人,泡在这池水中,令人半分不想动弹。

  我懒懒倚着温润的石壁,仰头半张了口,等他将葡萄剥好,一粒粒喂到我口中。

  一点水珠挂在他浓黑飞扬的眉梢,半湿的发髻松松绾住,水雾缥缈之间,别有一分落拓不羁的风流神韵……他似笑非笑地看我,剥好一粒葡萄,漫不经心地递过来,却在我张口的刹那缩回手去。我一点足尖,借着水波荡漾之力,如游鱼般滑掠而出,缠住他双双跌入一片水花飞溅中。我被他狼狈的样子逗得大笑,忘了闪躲,笑声未歇,却被他探手抓住……一室旖旎,春色无限,慵懒的暮春午后,时光亦在缠绵间悄然流过。

  南征胜局将定,为激励将士军心,朝廷下旨犒赏——晋子澹为贤王,宋怀恩为大将军,胡光烈为武卫侯,其余将士均加封进阶,厚赐金银无数。

  子澹一直领着皇叔的虚衔,至此才算有了王爵。从前他以皇子的身份住在宫中,如今有了王爵,按例便要另行开府。

  尚缮司择了京郊几处弃置已久的宫苑报上来,打算从中挑选一处翻修以做贤王府。然而,出乎众人意料之外,萧綦竟下令将宫外最精巧奢华的一处皇家行馆“芷苑”赐予子澹为府,重新修缮,大兴土木,极尽堂皇富丽之能事,其豪奢处令京中王公豪族尽皆咋舌。

  起初人人皆以为,萧綦将子澹逼上战阵,必然是借刀杀人,令他死在阵前,以绝后患。可惜他们都看低了萧綦的心胸和手段。

  萧綦铁腕平定了江南叛军,虽将宗室最后的势力彻底清除,却不能就此与整个皇族决裂。无论在京中还是江南,王公亲贵都有着盘根错节的势力,杀不绝也拔不完。一旦朝政稳定,经世治国,稳定民心,还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此时此刻,萧綦对子澹的优渥有加,无异于给世家亲贵都服下了一粒定心丹。

  自从宫中传出风声,要在世家中挑选佳人册立为贤王妃,一时引得议论纷纭,各大世家均在观望揣测。

  站在尘封已久的芷苑门前,我久久驻足。

  这皇家宫苑出自一代名匠之手,背依紫宸山,枕傍翠微湖,与宫城遥遥相望,占尽上风上水。

  多年前,这里本来不叫这个名字,直至成宗皇帝将此处赐给了子澹的母亲,宠冠后宫的谢贵妃,因她闺名里有个芷字,从此改名芷苑。谢贵妃生性爱静,体弱多病,一向不惯在宫中居住。那年因了成宗皇帝的默许,搬来这里休养,多日不曾回宫问安,由此触怒姑姑,引出一场轩然大波。那之后,她郁郁回到宫中,不出半年就病逝了。从此后,斜风细雨的芷苑,娉婷豆蔻、青衫翩翩的岁月,就此渐行渐远。

  心口一丝微微的疼,牵动渺渺前事,恍然已如隔世。

  “王妃。”阿越轻细的声音,将我自恍惚中唤醒。立在修整一新的玉阶上,我仰头凝望,蟠龙匾上金漆鲜亮的“贤王府”三字堂皇夺目。我回头对身后诸命妇淡淡一笑,“耗费了这许多心思,贤王府总算是落成了,今日特意邀了诸位一同过来赏园,也看看今朝名匠营造的手笔,比之当年如何。”众人纷纷附和称赞,一路行去,果然处处佳景,尽显绝妙匠心,叫人赞叹不已。

  昔日熟悉的景致,一幕幕映入眼帘,每经过一处,就似时光倒回了一分。这里曾是谢贵妃居住过的地方,如今重回故园,也算是仅能给他的一分安慰了。

  我默然垂首,一时间心中黯然。却听身后隐隐有清脆笑语,回身看去,只见随行女眷中一片红袖绿鬓,几名妙龄活泼的女孩儿自顾嘻笑作一团。身侧的迎安侯夫人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忙笑道,“女儿家总是这般俏皮,失仪之处,还请王妃恕罪。”我一笑转眸,却不多言。这些个女孩儿都是贤王妃的备选闺秀,今日也是特意让她们一道随行赏园。走得一段,我渐渐有些疲乏,阿越见忙道,“前面水榭清凉,王妃跟诸位夫人不如稍事休息,纳凉赏莲,也是乐事。”我颔首一笑,携众人步入水榭。

  初夏浓荫,凉风习习,水榭里一片莺声笑语,蹁跹衣袂带起暗香如缕。名门佳人,王侯千金,一个胜一个的袅娜娇妍,放眼看去,怎一个乱花迷眼。

  曾几何时,我也是这般无忧无虑。

  一阵清风撩起耳畔发丝,我抬手拂去,不经意间见一名淡淡紫衣的女子,独自凭栏而立,袅弱身影在这锦绣丛中分外寥落。

  那紫衣女子盈盈立在阑干旁,望着池中星星点点盛开的白苹,神情幽远,兀自出神。我凝眸看向那娉婷身影,不知为何,自第一次在元宵夜宴见了她,便隐约觉得熟悉,分明不曾见过,却好似故人一般。我心中微动,移步走到她身后,淡然笑道,“喜欢这白苹么?”

  顾采薇回眸一惊,忙屈身见礼。我莞尔道,“南方水泽最多这花了,这时节,想必处处绽放,最是清雅。”

  “是,南方风物宜人,很是令人向往。”顾采薇低垂了头,语声轻细,颊边却笑意深深。我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一眼,转眸看向一池白苹,曼声道,“登白苹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顾采薇骤然双颊晕红,轻咬了嘴唇,一语不发。我如何看不透这女儿家的心思,她是睹物思人,想起了我那远在江南的哥哥。

  可惜这世上姻缘,又有几人如意——她这一番相思,只怕是要空负流水了。且不论以哥哥的门庭地位,注定不能迎娶一个没落门庭的女子为妻;就算抛开门庭,只怕哥哥也是无心再娶。当年与嫂嫂的一段恩怨,时隔经年,他都不曾放下。可叹世事弄人,偏偏让每个人都与最初的眷恋擦肩而过。

  顾采薇犹自垂首含羞,我不忍再看她,轻叹一声,“苹花虽美,终究随波逐流,与其空怀怅惘,不如珍重所有。”她抬首,怔怔地望着我,一双流波妙目转瞬黯然,似被阴云遮蔽了星辰。到底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我心中微酸,轻拍了拍她手臂,心中怜惜又多几分。

  除去顾采薇,其他名门闺秀却无一人让我看得入眼,偏偏她又心有所属。

  我搁了手中名录,定定对着一盏明烛出神——或许是子澹在我心中太过完美,皎皎如同天上月,放眼凡尘再无一人可匹配;也或许是我太自私,固执地守护着那份已经不属于我的情怀,舍不得让旁人分享了去。扪心自问,我对锦儿的所为,并非不介怀。

  想起了锦儿,又想起阿宝的眼疾毫无起色,越发心烦意乱。我起身踱到门边,见天色已黑,阿越又一次催促,“王妃还是先用晚膳吧,王爷还在议事,一时也不会回府,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我却全无胃口,莫名烦乱,索性屏退了左右侍女,独自倚回锦榻,拿着一卷书闷闷翻看。不知不觉困意袭来,隐约似漂浮在云端,周遭雾茫茫一片,不知身在何处。顾盼间,蓦然见到母亲,一身羽衣霓裳,明华高贵。她对我微笑,神情恬淡高华,隐有眷恋不舍,我张口欲唤她,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转眼间,母亲衣袂拂动,凌空飘举,竟徐徐飞升而去。“母亲!”我失声大叫,猛然醒了过来。眼前罗帷低垂,纱幔半掩,我不知何时躺在了床上。

  床幔掀起,萧綦赶了过来,“怎么了,方才还睡得好好的。”

  “我梦到母亲……”我只觉茫然若失,却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方才的梦境仿佛还在眼前。

  “想念你母亲,明天就去慈安寺瞧瞧她。”萧綦拿过床头外袍给我披上,又俯身替我穿上鞋子,“方才见你睡得沉,没有叫醒你,现在也该睡饿了吧?”他一面抱我下床,一面唤人传膳。我懒懒依在他怀中,侧首看他,很似乎久没见他这般喜形于色,“什么事这样高兴?”

  他淡淡一笑,轻描淡写道,“今日生擒了忽兰。”

  突厥王最青睐的忽兰王子,号称突厥第一勇士,也是贺兰箴最忌惮的对手。

  此番生擒了忽兰,如同断了突厥王一条臂膀,对突厥军心撼动之大,士气打击之重,自然可想而知。然而更重要的是,忽兰被生擒,恰成了牵制贺兰箴最有力的筹码。忽兰一天不死,贺兰箴即便登上王位,也一天不能心安。万一贺兰箴翻脸毁诺,我们亦可掉头与忽兰结盟,置他于腹背受敌之境。

  ——犹记当年在宁朔,萧綦与忽兰联手将贺兰箴逼至绝境,却又放过贺兰,令他回归突厥,成为威胁忽兰的最有力棋子。至此,我不得不叹服萧綦的深谋远虑,亦感叹这世间果真没有永久的盟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

  如此捷报,令人大感振奋,我连晚膳也顾不得用,缠着萧綦将生擒忽兰的经过细细讲来。

  建武将军徐景珲率三千兵马出阵,以血肉为饵,舍命相搏,诱使忽兰王子所率的八千铁骑一路直追,一路且战且退,将敌军全部诱入鹩子峪。守候在此的三千弓弩手猝然发动伏击,峪口两千重甲步兵截断敌军后援,将突厥人堵在谷中。徐景珲率部折返,前锋铁骑如雷霆般杀到,直冲敌军心腹。后路重甲兵士均白刃弃甲,各执刀斧杀入敌阵,予以迎头痛击。鹩子峪一战,从正午杀到黄昏,徐景辉身负八处重伤,麾下将士死伤逾两千,而八千突厥骑兵近半被屠,主将忽兰王子与徐景辉交战,被斩去一臂,负伤堕马,旋即被擒。

  其余突厥将士见大势已去,纷纷弃械归降,仅余不足千人的小队拼死逃出,直奔军中报讯。

  那一番风云变色的血屠之景,饶是萧綦淡淡讲来,亦足以惊心动魄,令听者胆寒。遥想当时情状,我屏息失神,不觉手心尽是冷汗,长长吁了口气,“这徐景珲真是神人,身负八处重伤,还能力斩强敌于马下!”

  萧綦大笑道,“如此虎将,在我麾下何止徐景珲一人!”

  窗外清冽月色,映着他脸上豪气勃发,坚毅侧脸仿佛笼上一层霜色,那蟠龙王袍上的金龙,仿佛随时会跃入云霄,森然搏人。恍惚间令我错觉,似又回到了苍茫肃杀塞外边关。看惯了朝堂上庄穆雍容,习惯了烟罗帐里百般缠绵,我几乎淡忘了当年的震慑,淡忘了眼前之人,才是真正从刀山血海里踏过,历经了修罗地狱,仗剑踏平山河,一步步登上这九重天阙的杀伐之神。

  一夜无梦,却几番从朦胧中醒来,总觉心绪不宁。

  辗转直到天色将明,才迷糊睡去。刚合了眼,倏忽就敲过了五更。

  陡然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匆忙,值宿内侍在外面扑通跪下,颤着嗓子通禀,“启奏王爷王妃,慈安寺来人奏报——”

  我一惊,莫名的紧窒攥住心口,来不及开口,萧綦已掀帘坐起,“慈安寺何事?”

  “昨夜三更时分,晋敏长公主薨逝了。”

  母亲去得很安祥,连宿在外屋的徐姑姑也没有听见半分动静。

  她就这样静静地去了,素衣布袜,不染纤尘,躺在檀木禅床之上,眉目宁和,仿佛只是午间小睡而已,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会将她惊醒。

  “公主从来没有睡得那样迟,入夜还到庭中站了半晌,望着南边出神,回房又念了半宿的经文。奴婢催她就寝,她却说要念足九遍经文给小郡主祈福,少一遍都不行。”徐姑姑怔怔捧着母亲的佛珠,眼泪簌簌落下,“公主她,是知道自己要去了罢。”

  我默然坐在母亲身边,伸手抚平她衣角的一道浅褶,唯恐手脚太重,惊扰了她的清眠。

  沧桑岁月,褪去了昔日国色天香的容颜,积淀为澄静的光华,如玉中透出,照亮周围的每一个人。

  母亲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只能活在锦绣琅苑之中,永世不能沾染尘垢,也承载不起半分沉重和黑暗。或许她真是谪入凡尘历劫的仙子,如今终于脱了尘籍,羽化归去;或许只有在清净无尘,没有恩怨利欲,没有离合悲苦的地方,才是她最后的归宿。

  我静静凝望母亲圣洁睡颜,舍不得移开目光,舍不得离开她身旁。幼年往事纷芸而至,母亲的一颦一笑,一声低唤,一句叮咛,历历如在眼前。她在的时候,我总是怕她唠叨,总觉诸事缠身,没有闲暇和心力来陪伴她。母亲从来不会埋怨,哪怕望眼欲穿地盼望我们,也只是默默守望在远处,永远体谅我们的不易。我知道她还想我再陪她去汤泉宫,知道她想去皇陵拜谒先祖陵寝,知道她想时常看到哥哥的儿女……这些我都知道,却总是在无休止的繁扰中拖延过去,总觉得这些不是要紧事,母亲反正会等着,任何时候都有她在我身后等着……我从未想到,有一天她会骤然撒手离去,连追悔的机会都不给我。

  亲手为她更衣整妆,为她梳起发髻……幼时都是母亲为我做这一切,而我却是最后一次亲手侍候她。握着玉梳,我的手颤抖得无法举起,一支玉簪久久都插不进她发髻。徐姑姑早已哭成泪人儿,周遭一片泣声,唯独我欲哭无泪,心中只余空茫。

  慈安寺里钟声长鸣,夏日阳光照得乾坤朗朗,天际炽白一片。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我立在菩提树下,仰首见清风过处,木叶摇曳,久久不止。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辛酸孤独将我湮没。

  阿越轻声禀报说,萧綦已到了正殿,闻讯赶来吊唁的命妇们也快到山门了。我戚然回头,见她红肿了双目,默默呈上丝帕让我净面整妆,隐忍的悲戚之色不似旁人哭号露骨,愈见真挚可贵。我心中感动,握了握她纤削的手,让她去陪伴悲伤过度的徐姑姑。

  我的目光越过她肩头,看见长廊的尽头,萧綦玄衣素冠,大步踏来,伟岸身形仿佛将那灼人日光也挡在身后。

  陡然间,只觉周身力气消失,脚下虚软,再不能支撑。他一言不发将我揽入怀中,用力揽紧,眉宇间俱是深深疼惜。

  父亲不知所踪,母亲撒手人寰,子澹终成陌路……如今除了哥哥,我也只剩萧綦一个至亲至爱之人,只剩他在我身边,相扶相携,将这漫长崎岖的一生走完。

  泪水终于汹涌决堤,我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似抱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回到书页 下一章 > 错误反馈

设为首页加入收藏保存桌面网址发布会员中心留言本

Copyright © 2024-2025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