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她,什么都值得。
蓦地,婴孩的哭声在深夜里暸亮地响了起来。
“生了生了!”屋舍里产婆开心地嚷着:“唉唷!你瞧瞧你瞧瞧!这小子多俊!是个带把的胖小子呢!”
床上披头散发的女子喘息着抬起头来,她不住地朝产婆招手,虚弱地急喊着:“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产婆笑吟吟地将孩子抱到女子身前,女子看着小小的孩儿,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她翻翻孩子的手指、瞧瞧孩子的脚趾,又哭又笑地搂住了号啕大哭的孩子。
“相公……咱们终于有孩子了……相公!你瞧见没有?咱们的孩子平安落地了!”
“娘子……”鬼魂站在窗外,也哭了起来。他渴望地朝妻子与孩子伸出手,渴望地往前踏了一步——
“去吧。”珍珠轻轻推他。“去瞧瞧你的孩子。”
鬼魂狂喜地立刻冲进房里,他冲到床畔试图拥抱自己的妻子儿子,却扑了个空。阴阳两隔,他悲喜交集!
“你看,人世间终还是有可恋之处……”珍珠忍不住哽咽,她不住地抹着自己的眼睛,这才想起自己其实早已经没有了眼泪,尽管她又哭又笑,似个活人。
钟重站在她身边,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
“生老病死,原是如此。”
“就是因为有生老病死,人间才显得可爱、可贵啊!你瞧他们一家和乐融融多幸福……只可惜……唉……”
“妳不是说因为有生老病死,所以人世间才显得可爱?现在却又为了死而叹息。”
珍珠摇头苦笑。“人世无常……他不能活着见自己孩子一面总是缺憾。”
“妳让他去看孩子不也是一样吗?”
珍珠这才发现,若是过去,钟重不会允许这种事情的,他会说该走的总是要走,多看一眼少看一眼都没什么不同。
她温柔地望着钟重微笑。“你变得好心了。”
钟重的斗蓬闪了一下,似乎不大自在,只默默地退开一小段距离。
珍珠缓缓地移到他身边,笑着推推他。“你不好意思啊?”
“什、什么?本使怎会不好意思?”
可惜鬼魂只有一种脸色,否则现在钟重的脸应该已经红了吧?珍珠好笑地想着。她伸出手想翻开斗蓬,那斗蓬都已经破烂成这个样子了,他却还是坚持披在头上。“不会最好,让我看看你的表情。”
钟重连忙闪开。“妳干什么?”
“看一下。”
“不能看!”
“为何不能看?刚刚不就看到了吗?让我看一下啊。”
钟重闪躲着,斗蓬身影愈退愈远,而珍珠可没打算放过他,丝毫不放松地不断追上去嚷着:“你不是说不会不好意思?那让我看看又何妨呢?你不要跑啊!”
斗蓬身影开始在四面八方快速闪过,两人竟然在月色下玩起捉迷藏来了。
嘻笑声在风中飞散着,只不过没人听得见珍珠那快乐的笑声。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笑得这么开心了。
另一边的屋子里,女子静静地怀抱着孩子躺在床上,那小小的孩子有着他父亲的眼眉,他躺在母亲怀里,正睁大了好奇的双眼不住地打量着这世界。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丈夫就在她身边,她仿佛可以听见丈夫安慰的话语,仿佛可以见到丈夫那狂喜的脸孔就在自己眼前。
她感到如此的平静、幸福。
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她的丈夫真的就守在她身边,默默地望着自己最爱的妻子,儿子,默默地守候着他在人间最后的最后一夜。
第七章
奈河桥畔。
鬼差来来回回巡逻着,桥上缓缓走着几只鬼,他们缓慢地往前移动着,桥的另一端便是孟婆摆摊的地方。
已经太久了,久得她都已经忘记自己到底在冥界待了多久?但她却从来没到过奈河桥,因为她从来都没需要过来这里。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她回头望着钟重。“来这里做什么?”
钟重不语,他的手指着桥上的鬼魂们。
那些鬼有什么好看的?不过钟重会带她来必然有他的原因,长久以来她已经习惯钟重的细心,他记得的事情远远比她多得多。
蓦然,一个憔悴潦倒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珍珠错愕地奔上前去大喊:“红鬼?!”
听到叫唤,红鬼停下脚步,漠然回头,无神的眼呆滞着,那是受尽折磨之后的红鬼。
“真是妳!”珍珠惊喜地嚷:“真是妳真是妳!妳时候到了?”
望着她,红鬼似乎有些陌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似地微微蹙眉。
是了,红鬼在冥界的数百年恐怕都是在刀山油锅之间来回的。她模样变了,原灵的色彩不如刚到冥界时的耀眼明亮,而是变得黯淡无光。
“几百年前苍木与妳被抓的时候我在那里,后来妳脱逃的时候……还记得吗?你抓了个人,那就是我。”
红鬼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抹苦涩微笑。“原来是妳……”
珍珠用力点头,不由自主地握住了红鬼的手欣喜道:“真是太恭喜妳了!你终于脱离苦海,可以再世为人!”
红鬼望着她,好半晌,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
“怎么?妳不高兴?”
这女子真是怪,好像他们已经相熟几百年似的,但其实她们只见过一面而已。红鬼默默地想着。这几百年来她每每后悔不已,不该听这女子所言……但有时又有点感激,因着这女子所说的几句话,她终于熬过几百年,终于有机会重生。
复杂的心思没表现在红鬼脸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抽开手?她对这女子的感觉只能用“又爱又恨”来形容。
“苍木,想必已经在人间等着妳。”
这是她唯一所期待的,若不是为了苍木——若不是为了苍木,狂傲的她怎甘心为了自己不认为该受罚的事情而蹲上几百年苦牢。
“此去妳要好好重新做人,别再令苍木伤心。”珍珠语重心长地说着,真挚地握紧了红鬼的双手。
红鬼望着珍珠的手,好半晌才幽幽叹口气苦笑道:“多谢妳的好意。”
“这么多年了……妳一定吃了许多苦。”珍珠心疼地望着红鬼,露出一抹鼓励的笑容。“虽然我都忘了多少年了,不过总算过去了,妳苦尽甘来了。”
“五百年。”
她傻住了。
红鬼惨笑,“阎罗竟判我受五百年的苦刑。”
原来……已经过了五百年了吗?
“喂!时辰到了,妳走不走?不走的话后面还有人等着!”守在奈河桥另一端的鬼差不耐烦地吼着问道。
红鬼抽回了自己的手,临走之前她深深、深深地望了珍珠一眼。“将来……如果有机会相遇……”她想了许久,却只能微笑摇头.“我都不知道自己究责是该报答妳,还是回报妳让我受了这五百年的苦刑。”
珍珠再度楞住,只能怔怔地望着红鬼的背影。
红鬼走到了孟婆之前,端住了那碗苦涩汤汁。
珍珠终于回神了,她大喊着,不断摇手嚷道:“记得一定要好好做人啊!记住啊!我诚心诚意祝福妳……”
红鬼喝下了那碗汤,她没有回头。得以离开冥界的都不该再回头,因为——他们总是还会回来。
五百年……原来这样就已经过了五百年了么?
眼前流水楼台清晰依旧;威武王府的小湖畔,威武王的身影依旧。
可是却已经过了五百年了。
为何转生使没再来找她?他已经忘了她了吗?
当初说好了五百年的,眼下五百年已经过去了,王爷是否已经投胎转世?那自己呢?自己为何还在这里?
她突然心焦起来!万一王爷已经转世了呢?
万一在她还在冥界过着悠游自在的生活时,王爷却孤孤单单地一个人活在人世间呢?那该怎么办?
她不能让王爷生生世世苦候她啊!
无识界……她该去无识界看看!
但……怎么去?
她根本不知道无识界——她周遭的景象蓦然转变了,这空间她似曾相识……眼前的老人她更是熟悉,那是数百年前她来过的地方,这是无识界。
她竟然已经可以靠着自己的能力在冥府各地穿梭了,这是她从来未曾想过的能力。
老人微微瞇起眼打量着她。无识界从来都不会有访客,而她呢,在短短的几百年内来了两次。
是的,短短的。
对一个永恒守护着无识界的使者来说,“几百年”跟“几天”是一样的意思,时间在这里从来不曾存在。
“妳又来做什么?”老者四下张望了一下,“金虫虫这次没跟着妳了?”
“我……”
“嗯?”
珍珠凝视着自己的手。“我想知道威武王的下落。”
“妳自己看吧。”老者不耐烦地望着她。真是个痴心痴情的傻女!“都多少年了还是这么放不下,真是个傻子。”
她手上什么也没显现,当年曾经看过的红线消失了……是她跟王爷的情缘已尽吗?她不由得感到一阵心酸。
“红线只有两个人在同样的地方时才会显现出来,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又怎能用红线绑住?”
“王爷成仙了?!”
老者厌烦地翻翻白眼。“老夫怎么会知道他是成仙了还是投胎了?总之是不在这里了。”
“他不在这里了……”珍珠喃喃自语地望着自己那毫无血色的手。
“快滚吧!这里不是妳来乱走的地方,要找去其他地方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