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珍珠生前是个王妃,却没想到是个如此的富贵之家。
钟重并没让眼前的幻象所迷惑,暗灰色斗蓬穿堂过室,目标坚定。这些幻影迷惑不了他,他在冥界日子太久了,人间的富贵荣华与枉死城的虚华幻影在他眼里连过眼烟云也谈下上。
“喂喂,等等,你这人真没礼貌……”转生使喃喃自语地抱怨着,眼光依然忙碌地四下张望。他真不明白珍珠怎能将过去情景记得这般清晰?她明明已经死了好久好久了啊。
转念一想,自己生前也是个官,自认公正廉明,尽忠报国不遗余力,死后却只落得两袖清风身无长物……他摇摇头,不胜欷歔。
穿过了无数厅堂,他们终于走到宅院最深处,推开一扇木门,眼前是一座清幽雅致的小湖——侯门深似海,这里倒是真有一座小湖;由种种迹象看来,珍珠的夫婿当年想必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可一世。
然后呢?
尽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尽管如何的不可一世,到头来仍免不了一死;同他一般,两袖清风身无长物也是死……红尘不是如梦,红尘根本就是一场梦而已。
不远处,珍珠坐在小船上在湖中央飘飘荡荡,她忽隐忽现的歌声带着一股浓浓的哀愁。
“锦瑟明筝翡翠杯,
战鼓频仍马上催,
将军仗剑频回首,
红萝倚帐泪双垂,
若问明月几时回?
油尽,灯枯,双憔悴。”
调子悠远而惆怅,虽是浅显易懂的弹词之作,但由一只鬼来唱,却显得分外哀伤绝望。
鬼,哪里还会憔悴?哪里还有明月?
转生使楞了半晌,只觉自己的心狠狠地刺疼了几下。转头看一旁的钟重,却只见他表情冷淡,置若罔闻。
“真是无情无义……”转生使喃喃自语骂道,没好气地横他一眼。
钟重静静伫立在湖畔,遥望着湖中央的小船。他生前恐怕是个魁梧大汉,这一袭斗蓬站在湖边,猛一看只是一幢阴暗长影,而且还带着恐怖肃杀的味道。
“……真不明白你干嘛非要见她不可?你又不觉得她可怜,本官也不觉得钟大人身上哪里写着“抱歉”两字,哼!”
钟重朝湖中央的小船挥了挥手,那模样若是在人间见到,那真是恐怖极了。鬼招魂啊!就算那斗蓬下隐藏的是一具骷髅,也不怎么奇怪的感觉。
转生使连忙咳了声,“咳……”
珍珠没反应。
“咳!”
这次她听到了,慢慢地转过身来,一见到他们,她不由得大叫一声:“哇!”
“哇!”转生使却叫得比她更大声——眼前的珍珠可不是他见惯了的珍珠啊!
珍珠跳起来,看那样子应该是想转身逃跑,她压根忘了自己正在湖中央,身形才动,人影已经噗通一声落水。
“唉啊!”转生使大叫,“电死她就算了,现在又要淹死她了!”
“噗……”狩魂使终于发出了声音,似哭似笑,恐怖非凡,不过……是笑吧?那斗蓬不住抖动,看起来应该是笑。
转生使甩甩头,强压下一股想骂人的冲动。怪怪!没必要连笑也笑得这么恐怖吧?
四周的幻影顿时消失,珍珠就摔在他们眼前,只见她不住地挥舞着手脚,模样煞是惊慌。
“救命救命!我不会泅水啊!救命啊!”
“……”转生使猛地一拍自己脑袋。真笨!没想到珍珠却比他还笨!
斗蓬朝她伸出手。
幸好,那看起来是一只“手”,跟活人很像的手,而不是一把枯柴骨头。
“妳已经死了。”转生使善意提醒道。
珍珠楞了一下。是啊,她已经死了。
然后她抬起头,眼前那双鞋……这双鞋她可熟悉得很啊!
“就是你!”珍珠蓦然尖叫。
可不是么?就是这双鞋的主人害她又死了一次,而且这一死还得死上五百年!
这位珍珠,有着一头焦黑卷曲而且蓬松的头发,隐隐还透着股焦味。
她原本白皙的脸全黑了,剩下一口白得不得了的牙齿跟一双亮得吓人的眸子。
“妳妳妳……”转生使说不出话来了。
“我怎么样?!很丑很难看对吧?!”珍珠没好气地吼他,露出两排明亮白牙,显得有点鬼气森森。“这还不是拜你们之赐!”
“呃……”转生使搔搔头,满脸歉意。他都忘了珍珠才“刚刚死”,上次的死亡情状惨烈,会变成这副好笑模样也是理所当然。
“怪他!”转生使连忙转头骂道:“都是这位钟大人不对!谁知道他会好死不死召唤雷电劈死妳,全是他的错!”
珍珠怒视着眼前的斗蓬男子。这家伙是个什么东西?人不人鬼不鬼……好吧,这是枉死城,任何模样的鬼魂都不奇怪,可他一定要这么阴阳怪气嘛?
“好笑吗?被雷劈成这副鬼模鬼样一定很可笑吧?你笑啊笑啊!”
斗蓬静静地伫立着,也许那里面什么也没有,也许眼前只是一件会走路的斗蓬而已。
“……你到底带他来干什么?!”珍珠又气又怒地朝着转生使咆哮。
“我……我是冤枉的!他自己要进来的!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转生使哇哇大叫,“我有叫他走,是他不肯走嘛!”
“那现在你已经看过本妃的笑话了,笑够了吧?笑够的话,你们可以退下了!”珍珠恼怒地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斗蓬轻晃一下,不知道到底代表什么含意。
转生使哭笑不得,想来他们大概有同样的感觉。“珍珠……妳不是王妃了,妳已死去多年。”
“本妃记得……”咬牙切齿,怒气再度汹涌而来。
她记得、她记得!她什么都记得!她记得自己生前双亲如何疼惜、爱护,她记得生前王爷如何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
她更记得自己过去是如何的温婉可人、如何的端庄柔顺;可是她死了,受尽凄楚地死了,甚至连死后都不得安宁,好似上天蓄意作弄她,令她不能生、不能死,令她爆发出性格中最丑陋的一面,令她连自己的原本性格都找不回来。
她哀凄地哭道:“反正我只是个倒霉鬼,不管转世投胎当什么都没有用,注定要困在这枉死城永远都不能离开!”
本来他真的打定主意不笑的,可是听到珍珠这孩子似的哭闹,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一身斗蓬不住抖动。
“吼!你终于还是笑了吧!”转生使跟珍珠两人怒火冲天地将茅头指向他。
“你这无情无义残酷冷血的家伙!”
“你连半点歉意也没,竟然还当着苦主的面嘲笑人家!简直……简直不配当一只鬼!”
“笑吧笑吧!笑死你!”珍珠气急败坏地跺脚。“滚滚滚!全给我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们!就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住到地老天荒好了!”
“珍珠……”
“你不要说!”珍珠气得鬼叫,“你要说什么我全知道了!你又要说,很抱歉、绝对没有下一次、下一次本官保证、发誓、万无一失、绝对不会、包准不会、死都不会再出错!你给我滚!”
转生使哑口无言,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哭丧着脸在原地转来转去。“本官真是冤枉的!真是冤枉的啊!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本官的事!本官尽了本分了,谁知会出这种差错?本官委实……委实……”
“委实倒霉透了!快给我滚!”珍珠爆怒咆哮,手叉着腰,一副泼妇模样。“还有你!你也给我滚!你来找我作啥?说你很对不起我?不小心劈到我也是万不得已,谁叫我那么倒霉刚好出生在那里?滚滚滚!我什么都不想听!”
斗蓬人止住了笑,他的手在半空中轻轻一划,几个闪动着光芒的大字出现。
无识界。
“无识界?!”转身使咆哮:“那是关杀人犯的地方!”
“真的可以吗?”珍珠却似乎真的在考虑。“如果我被关在无识界,就好像睡着了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睡上五百年啊……跟王爷关在一起?”现在看起来那是个很不错的选择,能跟王爷关在一起五百年,到时候再一起转世投胎,满好的呀。
转生使吓了一跳,连忙使劲摇头。“别傻了!那不是妳该去的地方,倘若妳去了那里,等妳醒来,妳什么都不会记得,什么也不知道,就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魂魄,无思无识无嗔无念。”
人生本如梦,爱恨转头空。
半空再度出现这么几个字。
“话虽如此,但珍珠……”转生使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他欲一言又止地跺跺脚,显得无比烦乱。
狩魂使说的都对,人一旦死了,就该忘记过去的事情,该喝下孟婆汤离情忘义才对。可是……这是珍珠,她一心一意只想着再与王爷共续前缘,她一心一意只想守着自己的痴心痴情,这是就算当一株五百年的树也无所谓的珍珠啊。
珍珠的怒气消失了。她生前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没想到死后却像个泼妇一般怒叱两个男人。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只知道自己仿佛笼中之鸟,这无谓的因兽之斗还要多久?
她沉默了,认命而绝望的表情。
她是该认命了,活着的时候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如今死了又哪来的力量?
五百年……即便是五千年,她也无力反抗啊。
“能跟王爷关在一起五百年也挺好的……”她惨然一笑,“胜过在此地日夜朝思暮想……”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