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生使一愣!说得是,说得也不是……菩萨说的话似是而非、话中有话,到底是褒他还是贬他,委实听不出来,倒是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老农夫呵呵一笑。“金虫虫,你还没回答老朽的问题。”
“……”斗蓬没回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无话可说。
“太无礼了!菩萨面前岂容得你如此嚣张无礼!”绿袍女子怒骂,眼看就要欺上去,老农夫却笑着挥挥手。
“休恼休恼,金虫虫就是这副德行,他跟在本尊——老夫身边数百年了,一直都是这样的。”
“不管他怎么样就是要罚!要罚要罚!苍木千年修行就这么没了,千年哪!树木要修行千年有多不容易……”
“苍木包庇怨魂原本就不对,有多少修行也不能这么做……”转生使嘀嘀嘟嘟地插嘴。虽然明知自己无须替狩魂使辩驳,但大家同是冥界中人,眼见他受委屈,不替他出头又说不过去。
老农夫又看了他一眼,这次笑道:“你心肠倒好,我以为你也怨他劈死了珍珠。不是么?”
“怨是怨,不过事有黑白曲直,总不能见好人被冤枉还闷不吭气……”转生使无奈地耸耸肩,“我知道这就是我不懂得做官道理的地方啦。”
“这次你又灵光了。”老农夫呵呵一笑。
“菩萨!”绿袍女子不依地嚷道。
“好好好!这事儿该怎么办,你们主子是怎么交代的?”
绿袍女子推推身旁的锦袍少年。“你怎么老不吭气?快给菩萨说说,明知道我讲话慢!”
这还算慢啊?那连珠炮可真不知要怎么算了。
锦袍少年给她一推,一口茶水险些噎住,他连忙举起袖子挡住脸嚷:“别粗手粗脚的!腰杆都给妳打断了!”
“是是是!可千万别打断牡丹的腰杆,他可是花中之王,打断了腰杆就不美了。”老农夫还在一旁帮腔。
原来这锦袍少年竟然是花中之王牡丹花?!
珍珠楞楞地望着少年那白皙无瑕的脸,无怪乎一直觉得身旁的香气好熟悉,原来是牡丹哩。
少年清清嗓子缓道:“主子的意思是说,虽然苍木包庇怨魂有错,但也该由我们草木界来处置;就算不是由我们处置,狩魂使在行事之前也该知会我们一声。如今狩魂使者没有经过我们同意便擅自劈死了苍木,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是是,你们家主子说得满有道理。”老农夫微笑回答。“然后呢?”
“然后?”牡丹楞住了,“什么然后?”
“然后你们家主子觉得应该怎么处置才对?”
牡丹王迷惑地侧着头想了想道:“这点主子倒是没说……”
“那你们来找老朽做什么?”
“呃?”
绿袍女子忍不住嚷:“菩萨!自然是来请你评理的!”
“道理不是都讲完了?”老农夫眼底闪着笑意,“狩魂使不对,他不该自作主张劈死了苍木;可是苍木包庇怨魂也不对,狩魂使者乃是职责所在。好啦,这不是讲完了?”
牡丹与绿袍两人傻傻对望,好像是这样又好像不是这样。道理是说完了,可是说完之后呢?
老农夫笑望他们两人。
“苍木与红鬼两人真心相爱,此乃累世宿缘避无可避,苍木注定了该有此一劫。他尘缘未断,亦未能名列仙班,所以他苦苦修练千年也无法得道,这件事儿你们家主子应该是很清楚的。”
他们耙耙头皮说不出话来。
“若是为了这件事让冥界与草木界纠葛起来,双方都不好,是么?”
“是。”牡丹恭敬回答。
“苍木死前最大心愿乃是与红鬼缔结连理,虽然这件事有窒碍难执行之处,不过他们之间的累世宿缘总要做个了断,老朽总还是会尽力而为。这事儿待红鬼赎罪之后再做定夺,总之不会令苍木伤心千年。这样处置你们满意否?”
“满意!”锦袍少年与绿袍女子点头起身。“多谢菩萨明理,咱们这就回去回报主子。”
“道理讲完啦,这下可以喝杯茶了吧?喝茶?”
两人笑着摇摇头。“谢菩萨好意,牡丹檀香急着回去把好消息禀告主子,咱俩先告退了。”
“好消息?”老农夫笑着叹息,“这也算好消息?”
锦袍少年与绿袍女子笑着退下了,身影一晃而逝,消失得无影无踪,但牡丹的香气却还流连不去。
珍珠终于知道了,原来那绿袍女子是一株檀木啊,不过怎么没檀木香味呢?
“妳割开她的皮肉,自然就有香味了。”老农夫笑着回答了她心里的疑惑。
珍珠红了脸。“珍珠无知妄想,菩萨见笑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老夫第一次见到檀香仙子的时候也这样想过呢。”
菩萨……真是可爱!就好像家里的长辈,又好像身边的朋友;感觉仿佛至亲,又恍若知己至交。那感觉真难形容,用如沐春风显得俗气,说神圣崇高又并不贴切。望着老农夫,她只觉得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觉得菩萨其实什么都知道,也许菩萨比她还要了解她自己。
“妳知道妳有罪吗珍珠?”
珍珠低下头,微微地点了点头。
“不不,怎么会是她有罪?”转生使连忙嚷道:“珍珠没做错什么!她是无辜地被打死的!她……”
老农夫不知怎么办到的,转眼间转生使嘴里竟然塞了杯茶水,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张着嘴。那杯子是怎么弄进去的啊?!
“喝茶吧你,你实在很吵耶。”
“珍珠自知有罪。”她幽幽叹口气。
“那妳说说,妳犯了什么罪?”
“痴情执着……”
老农夫欣然点头。“小丫头还算有点悟性。要知道,死,是一个“人”的结束,但并不是一个魂魄的结束;人活在世上经过数十年的历练,那就好像是小孩子的阶段;通过了历练,变成更强壮睿智的灵体回到冥界,然后重新出发。这是天地间运行的道理,时间到了就该扔掉一身臭皮囊,扔掉过去的情事重新再来过。倘若不是如此,个个都背了一身摆脱不了的情缘、孽障,这天地早已毁灭。”
“可是珍珠忘不了……”说着,心头再度涌出汩汩血泪。
“妳可知道本尊当年立下什么宏愿?”
虽然不知菩萨为何有此一问,但她依然含着泪水回答:“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老农夫微笑。“就妳来看,那算不算一种执着?”
他们愕然望着老农夫,想回答却又不敢回答。
“男女之情是爱,普渡众生是爱;爱一个人是爱,爱天下人也是爱。就好像蚂蚁也是一条性命一样,妳明不明白?”
珍珠望着他思考良久,只得摇摇头。
老农夫笑了,拍拍她的头道:“不要紧,我自己也还不是很明白,所以我还在这里。”
“……”转生使好不容易拿出茶杯,听到这些,他又想说话了,可又努力忍住——塞个茶杯还好,万一塞个茶壶那可怎么得了?
老农夫斜睨着他。“你这穷酸书生又有什么话要说?”
转生使连忙摇摇头捣住嘴。
“哼,可得真的没有才好,要让老夫听到你在老夫背后嘀嘀嘟嘟地,老夫可饶不了你。”
“那可不成!菩萨说这些话明明没道理!”
“哦?”
“倘若执着有错,那菩萨也就错了;倘若执着没有错,但珍珠又错在哪?男女之情是爱、普渡众生是爱,爱几个人都是爱,就算爱一条狗也是爱,那为了爱去杀人放火固然有错,但那也是爱啊!”
“所以每个灵体最终都有结束不是吗?喝下孟婆汤了却前世尘缘,无嗔无喜重头来过,一次又一次,洗涤自身罪孽直到修成正果的一天。”
“那为何还是有那么多人转世为恶?忘记了前世的教训,今生还是一样造恶作孽?”
“倘若那么容易修成正果,如今已然满天神佛,地狱早空。满天都是神佛了,还要这天地人间做什么?”
“这……”转生使傻了,这……这似是而非的道理到底通不通啊?
老农夫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饮了一口茶。
“金虫虫。”
斗蓬恭敬侧身。
“嗯……五百年吧。”
斗蓬行揖作礼,看不出喜怒。
“服不服气?”
他又行礼,代表着“服气”。
“他们说这叫“罚”,不过依老夫看……”老农夫横他一眼,“我看你是求之不得吧?”
钟重微笑低头,并不言语。
老农夫回头望着珍珠,眼里写着怜悯。“孩子,妳的五百年也是免不了的,生死簿既已记载,就算是老夫也不能更改,妳明白吗?”
“珍珠明白……”黯然。
“不过……这五百年,妳就跟在金虫虫身边为冥界做事吧。”
珍珠一愣!“不用去无识界?不用喝孟婆汤?”
老农夫一脸慈祥笑颜。“妳想忘掉吗?”
珍珠犹豫了一下。去无识界陪着王爷沉睡五百年似乎也不是很糟的选择……
“那不是妳能去的地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宿命,妳的宿命不在那里。”菩萨慈和说道。
珍珠叹口气点点头:“珍珠明白……”
“妳明白就好。既然妳不想忘掉,那就不要忘掉了,去吧。”
“那我呢?那我呢?”转生使忙问。
“你?你有什么问题?”
“呃……”转生使搔搔头,“小官负责珍珠转世之事却又连连出错,虽然这些都不是小官的错,可是……”
“可是生死簿是你写的,你跟珍珠始终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