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头戴紫金锦蟒冠,身穿紫金锦蟒袍,壮硕伟岸;他脸上带着笑,那是一抹充满了溺爱的笑容,墨瞳里闪着点点星芒,深邃,深情。
她抬起头仰望着他,脸上也有着甜美的笑容。她笑得那么甜,甜得教人心痛……心酸。
依然是威武王府的小湖畔,男人站在湖畔凝视着她,那般威武神气的男人对着她却有着英雄气短的无奈笑容,像是对着个孩子,一脸无奈又疼惜的表情。
而她,侧着头打量着他,充满爱怜地站在他面前痴傻地不住望着。望着望着望着,就这么望他望到地老天荒。
不远处一名丫鬟慌张地奔了过来,她张合着嘴说着什么,粉红色的手缉在风中飞舞着,直往他们的方向过来。
“王爷王爷!大军已在门口候着,王将军说——”
“下去!”女子威严地怒道:“没瞧见王爷正与本妃说话?”
丫鬟低下了头,委屈地悄悄望着王爷。
男人叹息着,伸手轻抚她的发,百般爱怜、百般无奈。
接下来男人会说:本王非走不可……
然后是一个拥抱,然后是一个疼惜而深情的吻,然后王爷的身影往外走,然后消失,然后湖畔又出现了王爷的身影,然后他们深情款款地互相凝视着,然后丫鬟挥舞着手绢出现了,然后……然后无限次轮回,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情节,一再一再一再地上演。
果然,男人再度出现在湖畔了,他的身影透着背景,是半透明的,但她视而不见;这是她的回忆,也是她的扮演;她扮演着过去的自己,那个王爷深深宠爱的妃子。
一次又一次,有时候回忆会停在他们互相凝视的那一段,停着许久许久;她已经找到当年所站的地方,找到可以完全迎接王爷目光的地方,分毫不差地让那眼光直勾勾地望进她心里,一次又一次感受王爷当时对她的浓情厚爱。
王爷伸手爱怜地轻抚她的发、王爷深情拥抱着她、王爷低头吻住她!她一次又一次扮演着当年的王妃,令那虚幻的影子轻抚她、拥抱她、轻吻她,那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回到那一天,那是她与王爷相会的最后一天;然后便是王爷的死亡、最后一眼,那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去回忆的。
“王爷请看,花园里百花盛开,今日妾身还发现了咱们园子里原来住着牡丹王呢,”她巧笑倩兮,纤纤王手指着花园里的景象。
花园的小石桌旁边出现了锦袍少年,他手里捧着竹杯,正细细品茗。
“瞧见那少年没有?那是牡丹王呀,还有那绿袍女子……”她作势靠近王爷身边,像是说着悄悄话似的,“那是檀香唷!王爷,您瞧出来没有?”
男人的唇瓣开合,像是说了些什么话。
她立刻笑了,充满了惊喜。“啊,王爷果然英明!妾身当时可想不明白这许多了。那是檀香啊,要是不小心弄伤了她,就可以闻到檀香的气息了唷。”
这是新的情节,她竟把在菩萨处所看见的牡丹王与檀香仙子的身影给搬进威武王府来了。
“呃……”
斗蓬轻晃一下,他身边出现了大红色袍子。
转生使不可思议地望着不远处的一切,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半晌过去,情节还在继续发展,珍珠快乐说话的声音不时隐约传送过来。她笑着,银铃般的笑声。
“你就这么任她似个疯子?”转生使摇摇头。
“……”
“你打算让她在这里演这出戏演五百年?”
钟重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珍珠。
“我真不明白菩萨的想法了……”转生使喃喃自语地摇着头。
不要说转生使不明白,连他也不明白菩萨何以把这样的珍珠配给他,要他们相伴五百年。
“再这样下去,她早晚要进魔道。”
斗蓬微微晃动,转生使所说的话像是终于打动了钟重。
只见斗蓬微晃,那暗灰影已经到了珍珠身边。
“你干什么?!”珍珠大怒!她的完美情节不容许其他人打断。“走开!”
“该去办事了。”
“你去办你的事,你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本妃不想参与!你走!”
“伤天害理?”转生使吓了一跳,“珍珠……”
珍珠转头怒视他,那神态竟显得如此高贵不可侵犯,那是王妃的神态……唉啊,珍珠的情况比之前更糟了。
“滚!”
狩魂使的表情没人看得见,但显然的,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只见斗蓬一扬,四周的景物全都消失了,没有了王爷,没有了小丫鬟,更没有了牡丹王跟檀香仙子,四周净是一片空荡荡的虚无。
“住手住手!”珍珠惊恐尖叫。
斗蓬不说话,他握住了珍珠的手腕,刷地消失。
“呃……”没人理会他的存在哩,转生使望着四周空荡荡的一切,不由得微微瞇起了眼睛。嘿,这钟重未免太没礼貌了吧?
就算是一只虫,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呢。
他嘟囔着甩甩头,心里很为珍珠担心。万一她熬不过这五百年、熬不过心魔的引诱,那该怎么办才好?
想着想着,他委实放心不下,还是追了上去。不管怎么样,珍珠这档事他绝不能袖手旁观。
“快放手!放肆!叫你放手你听见没有?!”
珍珠咆哮着挣扎,但钟重的能力太高,根本不是她所能抵抗的,转眼间他们已经到了一处她从没见过的地方。
这不是枉死城,她可以感觉到这里与枉死城,迥然不同。枉死城是一大片无止无境的虚无,而这里则是一种全然的死寂。
死寂,一切都静止了,没有天地、没有时间,甚至连“虚无”都不存在的地方。
他们眼前有许许多多光点静止在半空中,那光不会闪烁,只是亮着,完全不动地亮着。充满了无数光点的静止空间显得如此诡谲。
“这是什么地方?”
这感觉太过奇怪,她原以为钟重要带她去看冥界那些血淋淋的、不断哭嚎的惨状,却没想到会是这样教人想形容也为之词穷的地方。
“你怎么又来了?”
蓦然,一个老者出现在他们眼前。他太老了,老得已经完全无法用“年纪”来形容他。他的苍老不但表现在形体上,连声音、感觉都是那么的苍老、疲倦,像是已经活了几千年,却还不得不活下去的那种苍老。
钟重的斗蓬不动,他站在珍珠身后,轻轻地推了推她。
“这是谁?”老者层层迭迭的眼皮翻了翻,眼皮里有着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那有意无意的眼光闪过珍珠,突然桀桀怪笑起来。“嘿嘿……原来是珍珠妃呀,珍珠妃大驾光临,老朽倒是有失远迎啦!”
声音里有着蔑视,那蔑视竟令珍珠感到一丝……惭愧。是为了自己的身分惭愧?还是为了自己仍放不下过去的身分而惭愧?她完全弄不清楚。
珍珠直觉地往后躲,想避开老人的注视。她碰着了钟重宽大的斗蓬,感觉到他的手安稳地搭在自己肩上。
她应该抖掉钟重的手的,这下贱的虫子有何资格碰她!
钟重的另一只手笔直地指着前方。虽然他没有开口,但意思却很明白,他是要她认;但这偌大的空间里有几千几万个光点,莫说认不出来,是根本连半点头绪也没。
“威武王。”钟重转向老者,终于开口了。
“嘿嘿……老夫只负责看守,可没负责——”
他下面的话无法说完了,钟重的手笔直地掐住了他的咽喉,然后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你……快松手!”老者又抓又踢,枯瘦的双手徒劳无功地扳着钟重的手。
钟重的回答就是这么掐住他的咽喉,冷冷地注视着他。
“快放我下来!你这只死虫子!”老者暴躁地怒吼着,“我说就是了!”
手一松,老者摔了下来,他阴恻恻地瞪着钟重,“你这死脾气不改,总有一天还要回来!”
钟重凛然而立,对他的言语不理不睬。
老者没好气地哼了声,缓缓地爬了起来。“能不能找着他不是老夫可以决定的,要看你们还有没有缘分,倘若你们宿缘未尽,妳可以透过红丝线找到他。”
“红丝线?”
“红丝啊,妳的手。”
珍珠楞楞地举起手,不明就里地翻来覆去看着。
老者不耐烦地叹口气,捉住她的手定住。“这样看,看妳的中指。”
珍珠望着自己的手指,凝神静气瞪大了眼睛望着。果然,隐隐约约地,她的中指上透着点红色,极浅极浅的一条红色光线,那线弯弯曲曲地往前延伸——
珍珠傻傻地跟着那条隐约的线往前飘移,那线指引着她来到一个光点之前,他们之间用着一条红线隐约连系住。
珍珠抬起头静静地望着那光点。
那光,是红色的,并不特别明显。这里有无数个光点,每个光点都差不多,除了颜色稍有差异,他们全都一样,也全都静静地停在半空中。
“嘿嘿,果然活着的时候是蠢人,死了还是一个蠢鬼。一个要在枉死城住上五百年,一个得在无识界关上五百年,你们的红线却没有断,蠢啊蠢啊……天地间至极愚蠢无非如此。”
老者依然怪笑,他手一招,那光点便直直朝他们平飞过来。
这便是她的王爷?珍珠楞视着那光点,那光点里面有着她的王爷?!
“原灵。”钟重沙哑开口。
是王爷的原灵……但这不是她的王爷,那只是一个光点,红色的,没有表情、不会闪烁、无法对她笑,无法拥抱她,那只是一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