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看上去一切正常。
井口上方竖着一个两米多高的木架,木架上安装着一个轱辘,轱辘上缠绕着钢丝绳,钢丝绳在一台电动机的牵引下,扎扎地抽动着,把一个盛满煤的硕大铁桶从井底提上来。井口旁,两个年轻人用铁钩就势一搭,铁桶就置于一个长方形的平台上,平台下有四个铁轮,铁轮下有铁轨,两个年轻人在铁轨上把装满煤的铁桶推到煤堆的边缘一斜,桶里的煤就像黑色的水流般淌下。然后,他们又把铁桶扶正,拖回井口,挂到钢丝绳上,再把桶放回井内。
志诚走到井口跟前,正赶上一桶煤从井口提上来。赵汉子招呼了一声:上吧!
上……往哪儿上?
志诚正在发愣,却见赵汉子已经跨出一步,上面双手抓住缆绳,下面双脚站到铁桶边缘上,接着又一个汉子用同样的姿势跨上去,站到赵汉子对面。再接着,又有两个人对面站好,很快,只剩下:志诚一个人了。
志诚往前看了一眼,看到黑乎乎的井口正不怀好意地等着自
己,迟疑着没有迈步,赵汉子鼓励道:没事儿,上来吧!
豁牙小伙子笑嘻嘻道:哈,害怕了吧,要想下井干,就得拿命换。熊了?那就回家搂老婆睡觉去,又安全又舒服,可没人给钱!志诚向前走了一步,终于来到井口边缘,向下探了一眼,只觉一股冷气从地底升起,头脑一阵晕眩,接着感到脚下的大地像海绵一样变软,变软,软绵绵向下沉去,沉下深渊……忽然问,他想起儿时的一个情景:农村的祖母家大门外有一口水井,很深很深,自己和一些同龄的孩子们对它总是有几分神秘感,总想趴到井沿上往下看。一开始,自己胆小,不敢上前,后来在别的孩子激励下,壮着胆子一点一点凑近井口向下望去,当时,就是同样的感觉从脚下生出……后来,有一个本村的孩子掉到井里淹死了,更增加了自己对井的恐惧。可那口井和眼前的煤井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微不足道了。
志诚从来没有到过煤矿,没有到过矿井,更没有一点煤矿生活的经验。他对煤矿那点可怜的印象也是从电影电视中来的。但是,那井绝不是这个样子,而是一道宽敞的、高高隆起的拱门,工人们雄赳赳气昂昂扛着铁镐亮着矿灯步入矿井,很有几分英雄气概。少年时,他还因此对煤矿工人产生过强烈的崇拜呢。虽然近年矿难多发,使他意识到矿井并不完全是自己想像的样子,可也万没想到它是眼前这个样子,矿工们是用这样的方式下井:脚下是黑洞洞不知多深的煤井,黑洞上边悬着一个两米多高的大铁桶,铁桶上边是一根钢丝绳,人就站在铁桶边缘上,手抓着缆绳沉下去……这要是一脚踩偏或手没抓紧绳子……志诚大着胆子又往下望了一眼,黑洞洞深不可测,一股战栗带着寒气从井底蹿上来,蹿入双腿.双腿在发软的同时又颤抖起来。
他想转身逃开,心里对自己说:算了,别下了,白青已经说了,肖云没来过这里,即使来了,也不可能下井,何必非要下井呢?
可是……
可是,他却无法转身。因为对面好几双眼睛在盯着他,他的心
底也有一个声音在说:怎么,害怕了?临阵脱逃?原来你是个熊包啊,还刑警呢!在感到巨大恐惧的同时,他也觉得这井口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吸引他下去。他觉得,如果此时转身离开,将遗憾终生。于是,他在心中对自己说:下,怕什么,人家都不怕就你怕,说什么也得下去!
这么想着,他先把身子往前一探,用手抓住缆绳,然后把一只脚踏在铁桶边上,接着要抬另一条腿。就在这时,脚下的铁桶忽然颤抖了一下,颤抖得幅度虽然很小,志诚却觉心忽地往下沉去,几乎惊叫出声。还好,一只有力的大手及时抓住他的手腕,正是赵汉子。他一边抓着他,一边冲豁牙小伙子骂道:妈的,这是啥地方你扯犊子,我一脚把你踹下去!然后用鼓励的口吻对志诚道,上来吧,没事,刚来都这样,几次就习惯了!
志诚这才把另一只脚放到铁桶上。
赵汉子又大声对众人说:都站好了吧!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对留在井口的二人说,放吧!
电动机响起来,铁桶开始颤抖着往下降去,志诚的心却往上提起来,并开始缩紧,越缩越紧,脚下的寒气更重了,那种脚底发软的感觉也更明显了,他忽然又觉得膀胱发胀,产生一种憋尿的感觉,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惧完全攫住了他的身心。不知是温度的突然下降还是恐惧,他居然发起抖来,腿下抖得更是厉害,怎么也控制不住。他真想大叫出声:停住——我要上去,我要上去……可咬着牙把叫声憋在咽喉里边。他想看看别人的表情,可看不清楚。几盏昏黄的矿灯摇曳着,恍惚可见井壁垂直向下,深不可测。耳边只有铁桶发出的喑哑声音伴着不均匀的喘息声。大约别人也同样紧张,此时,谁也不再说话。志诚双手紧紧抓着钢丝绳,抓得手都发木了。意识不时地提醒他,只要脚下稍稍踩空或手上稍稍一松,就会沉落下去,沉落到无底的黑暗中,那样,后果只有一个——死亡,恐惧无比的死亡……
尽管非常恐惧,可志诚的头脑还很清醒,知道这样有害无利,
在心底告诫自己放松一些,镇静一些,不要胡思乱想,把精力集中到眼前。可很难长时间做到。井底不知在何处,好像一个世纪过去了,脚下还在不停地下沉,下沉,没有尽头。还有多深哪,怎么还不到底呀。哎呀,这……
一滴凉冰冰的水珠突然滴落到他的脖颈上,又像小蛇一样顺着脊背爬下,接着水滴密集起来。借着矿灯的光线,志诚注意到眼前的井壁都水淋淋的,水滴就是从这上边滴落下来的,这更增加了恐惧的感觉。他使劲儿咬住嘴唇,心里祈祷着快些到达井底,到井底就好了……
终于,一个世纪过去,下沉的速度放慢了,脚下的铁桶咚一声停住,井底到了,志诚悄悄地舒出一口长气。
可是,这口气只舒出一半又吸回来。因为,他看到眼前是一个斜向上方的窄窄的出IZl,勉强容得一人通过。赵汉子已经带头向前钻去,其他人跟在后面。这……
志诚想问点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紧随在别人后边,钻进眼前这个窄窄出口,不,应该叫入口才对,进入了另一个天地。开始很窄小,黑漆一团,全靠头上的矿灯照亮,渐渐宽敞了一些,也有了灯光,接着就变成了一个不见尽头的巷道,有的地段高些宽些,有的地段矮些窄些,高度和宽度都在一米五到两米之间。巷道一侧还拉着电线,每隔上十几米就安装一盏电灯,只是瓦数小些,光线昏黄,不甚明亮。两壁都是裸露的黑色原煤,闪着暗淡的幽光,用手摸一下湿漉漉的;脚下同样是煤,同样有水,尽管有水靴隔着,可踩上去仍然感到很不舒服;头上也是煤,但多数地方有木板遮挡着,下面用小腿粗的木桩支撑着,这肯定就是安全设施了。可是,真的发生塌方,靠这薄薄的木板和小腿粗的木桩能支撑得住吗?何况,有些地段还没有支撑,裸露着的大煤块就在头上悬挂着,令人经过时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惟恐它坠落到头上。此时,尽管下井时那种恐惧消失了,可另外一种恐惧又压迫上来,从脚底下,从头上,从两侧黑黑的煤壁上挤压过来,让人担心它们随时坠落、塌陷或发生种种不测,让你永远葬身在这黑暗冰冷之处,再也不能回到地面,再见光明……
地狱。
志诚的心里忽然闪过这两个字眼。
往前走了一段,巷道不再向上斜,变平了,脚下也干爽了一些,志诚这时才注意到地下还有一条窄窄的铁轨。前面传来铁器撞击薯的声音,赵汉子回头喊了声小心,带头闪到铁轨一边。志诚不知怎么回事,慌忙和别人一样闪开,只见一节运煤车厢从前面驶来,咔嚓咔嚓地从身旁驶过,驶到看不见的前方,哗啦一声响,接着是往下叮咚哗啦的声音,肯定是流入那个下井时乘坐的铁桶了。志诚注意了一下,原来在两条铁轨中间还有一根钢丝缆绳在抽薄动,那运煤车厢就是靠它来牵动的。看来,地下的原煤就这样一桶《一桶地运往井上,发热发光,给人世带来温暖与光明。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中断了,前面平空塌陷下去,现出一个硕大的黑窟窿。原来这煤井是井中有井,往下还有一层。不过,这里是斜下去的,不用再乘铁桶,要靠人步行着往下走,也就是通常说的斜井。按理,这比直下要安全一些,可志诚看了一眼不由吸了口凉气:这斜井的坡度实在太陡了,看上去跟直的差不多,而且黑乎乎的不知多远多深,叫人看着眼晕。刚才的直下虽然可怕,可只要人站在桶上不掉下去就行了,可这斜井却要靠人步行,这要站不住摔下去……;不容迟疑,前面的人已经向下走去,志诚只能硬着头皮跟上。还好,铁轨右边的人行道上挖出了一个个落脚的小坎,增加了阻力。尽管如此,他仍然感到恐惧,勉强跟在别人后边,脚下摸索着那一个个小坎,手扶着煤壁慢慢往下走,渐渐与前面的人拉开了距离,越拉越远,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这使斜坡更显得陡峭,恐惧感也更强。就在这时,又有一节装满煤的车厢从下向上驶来,就好像迎头撞来一样。他急忙紧紧贴着右侧的煤壁停住,眼盯着车厢从身旁驶过,如果身子稍稍向前一点,就可能被撞上。车厢驶过,他再也不敢往下走,而且发觉腿肚子又抖起来。可是,扭头向后看看,离上层已经很远了,往回走同样困难。没办法,只好大着胆子继续下行,可是,已经不敢直立行走了,而是蹲下身,头上脚下,手扶着地,帮助脚一节一节地向下。他知道这很丢人,可没有办法,只能边往下走边暗骂自己熊包怕死鬼。这么一骂好像起了点作用,腿颤抖得不那么厉害了,脚下步伐也快了些。就在这时,下方一个人影一拱一拱地向上走来,一个声音传过来:别怕,慢点走,快到底了!是赵汉子的声音。志诚胆子壮了一些,感激地回应着:谢谢,我就过来了!咬着牙站起来,直立着向下走去,好半天才走到赵汉子跟前。赵汉子让志诚跟在身后慢慢往下走,终于到了井底。这时志诚全身上下已经满是冰凉的汗水。赵汉子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还行,这位老弟还真有点胆量!志诚心中暗叫惭愧。
别人已经走得不见影了,志诚和赵汉子一前一后地往前赶。赵汉子顺口问他从哪儿来,志诚早有准备,回答说:长山!赵汉子的脚步慢了一下,紧接着又问:长山什么地方?志诚准备不足,情急之间只能往下蒙了,含糊其辞地说:啊……黄岗!这是张林祥家所在的乡。志诚暗暗祈祷他不要问下去了,再问非漏不可,可赵汉子不知他的心事,紧接着问的就是:黄岗……是不是有个张家泡?志诚心中更慌,不过,听口气赵汉子好像并没去过那里,就硬着头皮回答:啊……有,有这个村子,不大。你去过吗?赵汉子回答:没有,有个朋友住在那里!志诚的心又提起来:朋友,是谁……赵汉子迟疑了一下:啊,姓张!
姓张?这……是不是张林祥啊?他不就在这六号井干过吗?他{们肯定认识。对,他说的十有八九是他。志诚真想问一问,可怕暴露自己,就忍住了。还好,赵汉子没有再往下问。
现在,脚下又是平地了,巷道一直伸展向前,和下井时相比,好走多了,眼睛也可以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了。这时,志诚又发现两侧煤壁上不时出现一条岔道斜向远方。赵汉子边走边解释,现在走的是大航,大航两边还有一些岔道,都是支航。志诚很快听懂,他所说的航就是巷道的巷。又往前走了一段,志诚又发现支巷有的铺着铁轨,有的没铺。赵汉子又解释说:铺铁轨的是采煤井,没铁轨的是已经采完的废井。正说着,右侧煤壁又出现了一个没铺铁轨的巷道,志诚下意识地往里探了一下头,里边却忽然冒出一个汉子,粗暴地把他一推:看什么看,滚远点!志诚有些恼火,刚要说什么,忽然不敢出声了,掉头急急往前走去,走了几步扭头瞅了一眼,虽然灯光昏暗不清,但仍能看出其人黑乎乎的下巴。错不了,就是他,黑胡茬……妈的,他果然是乌岭煤矿的人。看来,自己的分析完全正确,平峦火车站的遭遇肯定是一场阴谋……还好,他没有认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