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警校报到的第一天,志诚就认识了她。警校本来就是雄性世界,女同学寥寥可数,即使普普通通的女性也成了宝贝,何况如此出色的她。听说,她有个舅舅在家乡当县长。然而,他万没想到,她却主动靠近了他,逐渐占据了他的心,使他不能自拔,最后,又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痛苦然后飘然而去。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对志诚来说确实是这样。早在上中学的时候,他已经从现实生活中体会到世态炎凉,知道在这个社会里人的地位和生存状况很大程度取决于家庭背景。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这个社会中的地位,知道要想有好一点的命运,只有努力学习这惟一的途径。为此,他在中小学阶段学习就非常出色。高中毕业时,本可以考上大本,但是,出于现实的考虑:当警察不受欺负,而且还有警察津贴,发服装,当然,也有什么惩恶扬善、除暴安良等理想主义的激励,所以他选择了警察学校。入学后,他门门都学得非常出色,成为全校闻名的高材生。最初,她偶尔向他请教几个学习上的问题,他没有多想,每次都耐心地辅导解答。可是,这种情况越来越多,课间和课后,她经常会悄然来到他身边,手中拿着课本,提出几个问题向他请教。他注意到,最初,她的问题还有些意义,是学习上的重点和难点,到后来,一些很简单、稍加思索就会明白的问题也来找他,而且,每当他讲解问题时,她那双如水般的明眸就会时常偷偷地落到他脸上。有一次,他被她看得走了神,说着说着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目光不由自主与她碰到一起。当时,她的脸刷地红了,他的心也一阵狂跳。
他也是一个年轻人,在这方面当然不是傻子,可是,在幸福和自豪的同时,他总是有点将信将疑:她怎么会看上你呢,或许,是她不了解你吧!于是,当有一天她再次拿着课本来到他身边,讲解完问题后,他装作无意地谈起了自己,谈起自己的家庭和内心世界。想不到,她听后反而把心和他贴得更紧了。还记得,她听完后激动地低声说:这算什么,好歹你是省城人,你知道我的家庭是什么情况吗……
激动之下,她向他说了实话。原来,她家在乡下,父母都是农民,父亲还抱病在身,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因为穷,哥哥快三十了还说不上媳妇。她也没有什么当县长的舅舅,那是她来省城上学后害怕别人瞧不起才这么说的。其实,她选择上警校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为多挣那几十块警察津贴。另外,她没有钱买档次高一点的衣服,警校发的一身警装就解决了这一问题,使她避免被人嘲笑……当时,她说完后还脸红红、泪汪汪地对他说:我跟你说了这些,你可不能瞧不起我呀!当时,志诚忘情地拉起她的手说: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咱们家庭虽然穷,没有地位,可咱们不能没有志气,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一个人的价值并不是取决于他的家庭,而是取决于自己,取得于他的心灵,他的追求。你不要自卑,我觉得,其实你比一般的女生要强……她感动得流出眼泪,就像有些蹩脚电影里的女演员那样低声对他说了一句话:你……真好!
从那以后,他和她的距离明显拉近了一大步,并对她产生了真挚的感情。他觉得,她和自己是同一类人。也就是从那以后,虽然他自己并不宽裕,却总是在生活上力所能及地帮助她。尽管谁也没有言明,可他还是觉得与她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
也是从那以后,她变得比从前快乐了,也不怎么忌讳别人的目光了,经常当着同学们的面找他,有时学校搞测验,要求不那么严格,她会当着别的同学面,把他答完的卷子抢过去一阵猛抄。这使他有些尴尬,也有些得意。到第二学年,二人的关系在同学们中间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你现在做什么,还当警察吗?
她笑了一声:你不是看见了吗?我说过,对这身警装我还是有感情的。怎么,不像吗?
志诚干笑一声:像,也不完全像。头发长了一点,还烫过吧。这可违反警容风纪的规定啊!
她也笑一声:你呀,还是那么认真,都八年多了,难道社会一点也没改变你?
他沉默了一下:也不能这么说。不过,它只能改变我的外表,不能改变我的心灵。我不像有的人,警装穿在身,心已不是警察的心!
话中带出一点锋芒。她却没有恼火,反而理解地一笑:志诚,你不能用对自己的要求来要求所有人。实在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你那样,恐怕,这也是我们……
话只说了一半,可他已经听到了未说完的那一半。那就是:这也是我们分手的原因!
她说得对,是的,是这样。
志诚向前面的倒视镜中看去,看到她在笑着,可是好像笑得有些勉强。他还发现,她的神情中似乎有些忧郁,有些不安,好像还有些紧张……不知为什么,他感到她不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她的潇洒和快乐好像是有意做出来的,是表演给自己看的,是用来掩盖内心不安的。
这是怎么回事?
他迂回着转了话题:对了,你既然还是警察,在哪里上班,县局吗?
她摇头一笑:我才不在那干呢,县局太正规,要求也严,我受不了,也不想让领导为难。
那你在哪儿上班,煤矿……派出所?她又笑了:你猜得挺准!
志诚惊讶起来:这……你……你跟蒋福荣一个派出所?他是我们所长,你认识他?
志诚说:这……那不是企业派出所吗?你……你怎么能上这种单位?
她瞥了他一眼:企业派出所怎么了?工作比县局轻松多了,有什么不好?再说了,也不能说是企业派出所,它名义上还是归县公安局领导,是行政派出所,只不过……其实这样更好,我们享有公安机关和企业的双重好处!
志诚没有再问,因为他已经从齐安和乔猛的话中知道了乌岭派出所是怎么回事。他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事,而是齐丽萍的话。从她的话中,他清晰地意识到,如果说毕业分手时与她之间出现了裂痕的话,那么,现在裂痕已经成为鸿沟。
志诚的心一下变得冷了,情绪也完全平静下来,轻轻叹口气转了话题:你既然在乌岭派出所上班,去县里干什么……也真是巧,我正为难的时候碰到了你,要不,还不知怎么办才好呢!
他是随便说出这话的,可是,却发现她面庞的肌肤动了一下.面色也有些发红:啊……这_我家在县里,国庆节放假嘛,就回县里来了。
他有些不解:怎么,你在乌岭上班,却在县里住,这可是三百多里路啊……
啊,不是,我在县城有一套房子,平时住在矿里,节假日星期天回县里来住!
原来如此。对了,忘记她是什么人了,她是千万富翁的夫人,生活当然和平常百姓不同。志诚笑了一声:看来,有钱还是好啊,过得多潇洒。我想,你们不止这一两处房产吧,大连、威海、青岛……还有北京上海,都有吧!
她摇摇头:没那么多,只是威海和大连有……其实,在咱中国置那么多房产没用,有钱上外国花去,前年我去了一趟澳大利亚和瑞典,人家那生活环境,咱们想都想不到……说这些你肯定反感,好,还是说现在吧。你到底来我们这破地方干什么?就是为了取个证吗?按理,应该二人办案哪,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呢?
志诚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被她的话所吸引。看来,她还经常出国啊,也许,他们已经在外国置下豪宅了吧。人与人相比,真是天渊之别呀。自己住上那幢几十平方米的家属楼就很满足了,可跟人家比算什么!算了,别想这些了,没意思,她是她,你是你,你有你的生活,你的追求,你的幸福,你的任务……
她再次问起他去乌岭的目的,他又用取证来搪塞,可一下就被她看穿了。她一边开车一边笑道:志诚,你知道自己的弱点吗?那就是不善于说假话。我不相信你是为这事来的,你们局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派你来,既然已经知道证人不在,还来干什么?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吧!
志诚被她说得脸上发热,没办法,他只好简单介绍了一下肖云失踪的情况,当然,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她听了倒没有惊讶,反而用一种复杂的声调笑了一声:看来,你真是个优秀的丈夫,她的命真好啊!
志诚又被这话刺痛了:你的命不是更好吗?有几处住宅,还经常出国,对了,这台宝马是他给你买的吧。怎么样,你一直没有正面回答我,你们过得很好吧!
她仍然没有马上回答,车内一阵沉寂。好一会儿,她才笑着说了两个字:很好!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要是没有你,就更好了!志诚被说得心猛地一跳,掉过脸对着她:什么意思,我们已经八年没见面了,难道我还会影响到你们的生活吗?
她轻声一笑,没有正面回答。
这时,志诚再次产生那种感觉:她并不很快乐,一切更不像她说得那么好。
他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幸灾乐祸。
变故发生在最后一个学年,确切地说,发生在最后一个学期。那时,他们虽然还没有明确地确定关系,可已经心照不宣,特别是志诚,更觉得那是确定不移的事。可后来才知道,那时,自己是多么的天真幼稚甚至无知,她的成熟和变化又是多么的迅速。
进入最后学年的时候,他发现她变得忧郁了,在一起时,总会无缘无故地轻轻叹息。问她有什么心事,她总是找个借口敷衍过去。有一次,当他追问不止时,她不答反问道:最后一年了,你想过毕业分配的事没有?
他被问得一愣。面临毕业,不可能不想毕业分配的事。可是,想得很肤浅,只想着毕业后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警察了,为此而兴奋激动,可至于具体分配的事还没认真考虑过。他也看到有的同学早早就为分配托人活动,感到有点不可理解。他想的是,只要自己学业出色,有一身真本事,只要当警察,分到哪儿都会受欢迎。没有真本事,分到哪儿也不行。他把这种想法说了之后,她瞪大漂亮的眼睛瞅着他,好像不认识了似的,好一会儿才说:可你想过没有?要是把你分到下边去怎么办?
她说的下边指的是离开省城,分到下边的市县或者更远的地方。志诚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也睁大眼睛对她说:不会吧,省城现在缺警察,我家又在这里,怎么会分外地去呢?想想又说,就是分到下边也没什么了不起,下边就不是人呆的吗?再说了,到基层更能锻炼人……
这……可是,我呢,我怎么办?
她情急之中,说出了心里话。志诚一时愣住了。这件事,他也没认真想过,只觉得毕业后要想办法分到一起,至于想什么办法,分到哪儿都没有具体考虑过,在内心深处,他总是有一种车到山前必有路的侥幸想法。现在,她把这问题摆到面前,他真的无法回答。不过,她把她的命运跟自己联系到一起,还是让人感动。他沉吟一会儿才慢慢说:这件事,我还没认真考虑过,不过,会有办法的,毕业时我们跟领导反映一下,想法分到一起,留到省城更好,如果留不下,一起下基层也可以!
他的回答显然出乎她的意料,她怔了片刻又问:那你母亲怎么办?她就你一个儿子,你能不带着她吗?
志诚对这个问题同样缺乏充分思想准备,只能边思量边回答:这……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吧,母亲当然要跟着我,她年轻时候就生活在农村,去下边也很容易适应……
她听完他的话没有再问什么,可情绪明显地低落下去。
当时,因为距分配还有一个学期,所以,他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可后来才知道,那天的谈话是有转折意义的。后来……
后来就到了最后一个学期。她再不主动找他了,也不再向他请教学习上的事,也不再接受他生活上的帮助。因为正忙于在学业上最后冲刺,准备在毕业时考个优异成绩,所以他也没有在意。可是,再后来,他主动约她,她也不那么积极了,总是找借口推辞,有时勉强赴约,也缺乏应有的热情。更有甚者,有几次他晚上约她时,却找不见她,她在校园消失了,直到第二天上课时才出现,问她干什么去了,她总是含糊其辞,追问太紧了,她脸色忽然一变:我做什么都要向你汇报吗?你管得太宽了吧!弄得他一阵愕然。
终于,男同学们在逗趣中给他点破了:志诚,你把心放大点吧,人家已经傍上大款了,天天晚上都有高级轿车接出去,你还是早做打算吧!
原来,事情发生于最后一个学期开学不久,省里召开一个会议,从公安机关抽民警做警卫。名为警卫,实际上是礼仪值勤,也就是在会场内外和与会人员驻地站岗,在会议人员出入时咔咔地行举手礼。因为是礼仪值勤,就要抽调一些体貌端正者,警校一部分同学被抽了上去,其中就包括她。就是在那里,她遇见了那个人……
他听到这个消息,如坠冰谷之中。可是,他还不十分相信,他觉得她不是那种人。耳听是虚,眼见为实。知道这个消息的当晚他再次约她,又被她拒绝。吃过晚饭到女生宿舍找她,她不在。他没动声色,天大黑之后,手拿本书来到校园门口,一边在大门的灯光下看书,一边等她归来。一直等到半夜时分,大门外响起轻轻一声喇叭,一辆轿车驶来。他急忙隐身于树后,先看见一个身材短粗的中年男子从右车门走出,绕到左边拉开车门,把她从轿车里搀出来。接着,男人又走到门卫房前说了句什么,门卫房旁边的侧门就开了,她与男人招手告别,走进校门……
眼见为实。同学们说的一点没错。
然而,志诚仍然将信将疑。虽然没能看清那个男人的面容,可感觉上他绝不是一个年轻人,看上去,得比她大上十几岁,外形上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她和他在一起,显得很不般配。难道,金钱真的有这么大的魔力,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两年多的感情化为清风?
当她走进校园后,他从黑暗中走出来,怕惊了她,尽力用温和的声音叫她的名字,拦住了她。一番遮掩后,她终于把一切告诉了他,继而宣布和他分手。
从午夜到黎明,他们一直在一起,激烈的争论,真挚的挽留,但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他看出,她已经下定决心。到最后,他彻底绝望了。因为,她的话更使他看清了她的心。她哭着说:我知道,这两年你对我很好,付出了很多,我非常感谢,可是,请你原谅我吧……对,我加倍赔偿你。每年一万元,一共两万元……
极度的痛苦与愤怒充塞在志诚的心间。黑暗中,他定定地盯着她说:你是原来就这样还是后来变成这样?钱难道真的那么珍贵吗?好,你和你的钱去吧!停了一下,又最后说出了那句话,你选错了路,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他说完掉头向宿舍方向走去,边走边发誓,要彻底忘掉她,就像从来没有遇到过她一样,就当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这个人……然而,走到拐弯处,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她的身影仍然站在原地,脸冲着自己的方向。他低低地说了句:永别了!再次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可是,走到黑暗处时,还是下意识地抽泣起来。
他说到做到,从那天开始再也没理睬过她,就好像她不存在一样,并努力把她从心灵中抛出去。过了很久,他终于从痛苦中摆脱出来,然而,却在相当长一段时问里丧失了对女性的信任,直到遇见肖云……毕业后,同学们知道他心灵的创伤,也从不把她的消息告诉他。因此,他对她的状况不太了解,只知道她后来并没有留在省城,而是嫁给了那个人,随那人去了下边,成了千万富翁的夫人……对了,好像听同学们议论过,她嫁的人是私营企业家,开矿的,莫非……
脑海中灵光一闪,志诚一下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问道:对了,我还一直没有打听过……你那位到底是什么身份?听同学们说过好像是矿长,是不是李子根?乌岭煤炭总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
猜对了。
她矜持地笑了一下,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说:什么董事长总经理,一个煤黑子罢了!
口气含混,好像还有些贬损,又好像用贬损的Vl气来表达自豪,让人一时难以捉摸。志诚想起那个电视专题片中的一些镜头,心想,怪不得,原来是他。对了,电视里说,他每年上缴税金就上千万元,那个人得赚多少?这么多年了,恐怕有几亿了吧!
志诚再次瞥了她一眼,忽然感到距离一下拉远了,最初的温情也消失了。
宝马无声而迅速地向前驶着,驶上了一道山冈,前面,高高地耸起一架门形的钢铁支架,上边用油彩写着七个大字:乌岭煤矿欢迎您,远方也开始出现一座座小山般的煤堆,其问还竖着一些井架类的东西,更远的地方,还有长长一列火车载满原煤驶去……无形的煤粉在夕阳中纷飞,志诚甚至已经嗅到了煤炭的气息。又驶了不一会儿,前方出现一道山岭,宝马顺着一条公路向上爬去,很快,远方出现一片建筑,高高的、各种颜色的楼房。因为距离远,加上夕阳辉映,地气蒸腾,这些建筑好像在空气中漂浮颤抖,有些扭曲变形,就像海市蜃楼一般,给人以不真实的感觉。志诚知道,那就是乌岭煤矿,就是自己要去的地方。他的心跳加快了,充满希望和担心地向前望着。越来越近了,水蒸气稀薄了,消失了,乌岭煤矿完全显示出来,远远看去,它一片安详宁静。肖云,你在这里吗?我来了……
志诚全神贯注地望着前面,幻想着能看到她的身影,然而,看见的却是前面一个路口挤满了车辆,乱哄哄一团,堵住了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