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风雨怎么这样大、如此冷?她不禁用双臂环紧了自己的身躯。
※※※
原以为这场雨只是入夏时节的黄梅雨,是今年农作物丰收的前兆;任谁也没料到这场两所带来的,竟是一场空前的浩劫。
连日来的大雨使得河水暴涨,再加上蕲州这一带水面比地面还要高,河堤挡不住剧增的水量,终于溃崩了。
大水一古脑地涌进了蕲州城内,酿成了严重的水患。
大水淤塞不退,县民们也只好暂时迁往较高的山上避难。
仅仅一夜,蕲州县便陷入了愁云惨雾当中。
不知是谁想出了一个聪明的方法,利用沙包在淹水的地方建成一道道临时的沟渠,这才顺利地将水引到其它地方。
积水虽已暂时消退,河堤也在抢修之下补救了大半,一般县民纷纷返家整理家园,谁知另一波祸事却在此时又落阱下石地爆发开来──
“是瘟疫。”在连续诊断了近十名病患后,李言闻惨白着一张脸道。
连日来的水患,把这人人闻之色变的瘟神也请来了。
“瘟疫!相公,这怎么办才好?”吴氏乍闻“瘟疫”二字,心下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有没有可能只有这几个少数的病例?”易盼月不禁紧张地问道。
这病若传染开来,那可就麻烦了。县城里才刚从水患的满目疮痍中逃脱,此时若再有传染病蔓延开来,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唉,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恐怕这病毒已在这城里传染开来了。”李言闻摇头叹道:“这些病人的病症都已十分的严重,连来求诊都无法做到,已经病到只能在家中延医治疗,那么已经染上而尚未发病的可能已有不少人,再过不了多久,这城里恐怕就要陷入一片可怕的疫情中了。”
李言闻的话深深震撼了在场众人的心。
“你们还是快走吧。疫情一旦蔓延开来,州府下令锁城,到时谁也别想出城一步了。”李言闻这话是向易盼月和冷傲霜说的,而他则大有与蕲州共存亡的决心。
“这是什么话?我也是个大夫,岂能丢下病人不管?城里的大夫并不多,我若在这时离开,便枉生为人了。”易盼月毫不考虑地说。
“我也懂医术,我也留下来吧。”冷傲霜亦沉静地说。
“不行,你还是快走吧。”易盼月扯住冷傲霜的胳臂道。
“脚长在我身上,我自己会作主。”冷傲霜坚持道。
争论了半晌,结果没有人愿意离开,所有的人都决定要留下来。
果不其然,李言闻一语成谶,瘟疫在蕲州县内很快地蔓延开来。
在疫情传出的第四天,黄州府治果真下令蕲州封城,只准城外的人进入,城内所有人皆不许出城。
城内的大夫供不应求,而李言闻和易盼月镇日为病人诊治,几乎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
疫情来得太突然,老天又开始不停地下起雨来,河堤尚未完全休复,只要河道水量再剧增,随时都有再溃堤的危险。
在疫情逐渐被控制住的时候,偏偏祸不单行,药材也告短缺了。
就算有医术再高明的大夫,没有药材也是枉然。
蕲州县衙虽已向邻县紧急招募药材,但却是缓不济急。
因为药材短缺,病人无药可治,已有不少人死在瘟疫之下;让才刚刚控制住的疫情,不到一段时日便又开始圹散。
“月池兄,这里有我,你先去休息一会吧。”
夜已不知多深了,李家医馆内却还未熄灯,一间屋子里尚有十来位染上瘟疫待医的病人。
数日下来,易盼月与李言闻皆瘦了一大圈。
易盼月喂病人喝水吃药,一张俊美的脸孔明显地消瘦,两颊向内凹陷,已有些不修边幅了。
“无妨,我还有力气。病人这么多,不赶快治好他们不行。”李言闻试着保持清醒说道。
“药材还剩下多少?”易盼月问道。
李言闻忧心忡忡地深锁眉头,摇了摇首回答他的问题。
谁料想得到蕲州会有这场浩劫,平日根本不会特意去购存医治瘟疫的药草。
集结了城内大小药铺的药草,能撑到今日就算很不错了。
易盼月低下头,看着满屋子呻吟的病人,不禁忧心地问:“县府已经向邻县收购药材了吧?”
“只怕缓不济急。”李言闻顿了顿又道:“听说邻县的水患也不比咱们这地方好到哪去,虽然还没听说有疫情传出,但是他们担心瘟疫会扩散到他们境内,所以黄梅县和广济县都不大愿意送来药材;其他稍好一点的,也有些不肖的商人趁机哄抬药价、粮价。唉,真是世风日下啊。”李言闻长叹了一声。
易盼月闻言,也不禁叹息了。
他从来都没有这么深的无力感,只为自己留不住这些村民的生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从自己的指缝中消失,而他却爱莫能助。
“张大哥,喝药了。”他扶起一名面色腊黄的病人,亲自将药汁喂入他的口中。
无论如何他也要救一个、算一个,绝不能放弃任何一条生命。
“易大夫,俺会死吗?俺的老婆女儿──”
“放心,你不会有事的。”易盼月安慰道。他实在不忍告诉他,其实他的妻女都已经病殁了。
如果再没有药草送来,只怕……这场瘟疫将无法收拾。
“叩叩──”下着雨的深夜里,敲门声打散在雨中,变成了细碎而不清晰的声响。
易盼月放下了药碗走到门前。“你怎么来了?”
“我来──”冷傲霜收起伞走进屋里。“我来送一点吃的。”
“屋里还有一点食物。雨下这么大,你不该过来的。”说归说,但易盼月还是让她走进屋里来。
“冷姑娘,是你啊。”李言闻惊道。
“李大哥。”冷傲霜将竹篮子摆在桌上。“我送一点热粥过来,天天吃馒头不行的。”她盛了两碗粥,又道:“你们先去净手,换我来照顾这些病人。”
“不用了,这里不缺人手,你快回去吧。”易盼月伸手想赶她出去—却又不敢碰到她,伸出的手臂怪异地悬在半空中。
“夜这么深,你要我一个女子走路回去?”冷傲露笑着将他悬在半空中的手放下,看着他疲惫的面容道:“再说,这里需要我。”
“月池兄,我先送她回去。”易盼月脸色一沉,转身捉起一把纸伞道。
“不用了,你忙,我自个儿回去就行了。李大哥,粥趁热吃,那是嫂夫人特地熬的。”冷傲霜连伞都忘了拿,转身便走。
易盼月发现她忘了拿伞,连忙捉了伞追出去。“等等──你忘了伞。”
冷傲霜停下脚步,转过身等易盼月追上。雨水打在她身上,早濡湿了她的衣裳。
易盼月忙把伞握到她头顶上,却发现她早已淋湿。
“笨蛋!药奴是这样教你的吗?一个大夫如果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还有资格救人吗?”天色太黑,她看不清他的脸庞;但依着指间传来的抚触,仍然清楚地感觉得到他的清瘦。
“天太黑了,我送你回去。”易盼月避开她的触摸。
冷傲霜笑道:“不用担心我会受到感染,瘟疫虽然可怕,但不是说得就得的。
我已经在教导县民正确的卫生习惯,希望可以缓和疫情。你……回去喝婉粥吧。
我怎么来的,自然就怎么回去,天亮我会再过来。“冷傲霜将伞柄塞入易盼月手中。”反正我都已经湿了,不必再撑伞了。“
易盼月重新将伞塞给冷傲霜,自己则曝身在伞外。
“我也湿了,一样不需要伞,你拿回去吧。明天也不要来了。”易盼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中有说不出的深情。
他头也不回地奔回医馆,留下冷傲霜一人孤独地站在雨中……
※※
天灾人祸不息,苦的是百姓,头痛的却是县官。
已经无计可施的县尹,竟然搭起神坛向苍天祈求。
也许上天真是有所感应了吧,一连几日大雨的侵扰,竟然在隔日清晨放了一个晴朗。
温暖的阳光,像是蕲州城一道道的生机。
幸存的人民望着久违的阳光,有的竟合起双掌,含泪向日头膜拜。
而这看在冷傲霜眼中,却是一片哀怜。
“天终于放晴了。”李言闻的小儿子感慨地说。“我爹要我读那些四书五经有什么用?城里这么多病患需要帮助,如果我习的是医术,那么我便可以帮我爹救人了。冷姊姊,你说是不是?”
冷傲霜看着这名瘦骨嶙峋的少年,觉得他天资异常的聪颖。
“你爹要你读书自有他的苦心。在现今社会上,大夫郎中的地位一向不高,贫寒百姓也只有应试科举金榜题名,才能飞黄腾达。”
“但是我并不希冀飞黄滕达呀,我只想习得一身高明的医术,以此济世救人。”
阿珍不失天真,却颇有抱负地说。
冷傲霜笑道:“当大夫有什么好?说不定你救了一个人,而这个人或许是个无恶不作的强盗,杀人如麻,那么你到底算是救了一个人?还是害了一群人?”
“我……我不知道我救的将会是什么样的人,好人也好,坏人也罢,但我若当个大夫,救人就是天职,救人还须分对方是好人或坏人吗?”阿珍振振有辞。
“不怕救回来的是一只‘中山狼’?”冷傲霜再问。
“那就算是我的命吧。”阿珍憨憨地说。
“你们都是傻子。”冷傲霜柔下了神情,摸了摸阿珍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