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我来看你,你去哪里了?回来后给我电话。丽丽即日。"
呼出了一口长气,李慧瘫在沙发上,动弹不得。她发现自己无论身体还是心理,已经虚弱到极点,连一点儿风吹草动都承受不起了。
她进气短出气长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像一个濒死的人在盘点自己还剩几口气,还能坚持几时。
张丽丽家里的电话始终占线,李慧拨来拨去,直到累了,才住手。看来她最近跟那个杨先生打得火热,在电话里讲那么多话,不是丽丽的习惯,电话一定是对方打来的,而且那一定是个男人。
李慧想起了大墩儿,到现在,他们分手已经快到12个小时,可是他还没有来电话,不知手机买好了没有。做生意的,一天没有手机都不可想象。也许,他是不愿意给她打电话,他不愿意这么快就去捅自己的伤疤。
时间是晚上九点。
李慧不由得伸出一只手来,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弯下去,数了数时间。到夜里零点还有三个小时,天啊,这三个小时怎么熬呢?
她强撑着,到卫生间去察看那个白天新安装的防盗网。这一回是大墩儿找熟人特地做的铁网,非常结实,而且焊得也很牢。
李慧走到窗前,一见外面黑色的天井,心里就哆嗦,她没有了从窗口探头上去的勇气,而是慌忙伸手拉下了百叶窗,生怕那个大头朝下对她怪笑的家伙突然出现在窗外。
她洗着澡,眼睛还不时去瞄一下镜子,好像噩梦里出现过的那个东西随时还会出现一样。可那里面只有她自己白色的胴体,上面是正在淡下去的一块块紫色的癍痕,这些紫色的伤衬托得她的身体更加苍白,毫无血色。伤口结痂过程本来不能泡水,可是李慧必须每天要洗澡,一天不洗,她都觉得没法活下去。现在,她急急忙忙冲洗完,就赶紧擦干,换衣服。
就在她走到厅门口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慧一个人在弄堂里穿行。那弄堂很长,前不着村,后不靠店。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来的了。
这是一条窄得只能容得下一个人的小弄堂,使她想起了周庄沈万三老爷的下人居住的地方。在那个水乡大宅院的后面,紧连着一个院子,住着他家的几十上百个家仆。
李慧曾好奇地钻进去探访过,一条仅供一人行走、细如羊肠的小巷,又长又黑,两侧是一个紧挨一个的小门,每个门里是一间房子。
穿行其间,李慧想像着这个当年名噪一时,富甲一方,曾经威震苏州的大财主,居然给他的下人们造了这么一条萎萎琐琐的小弄堂!让那些女仆们经过这里时,怎么能不提心吊胆?在这狭窄寂静的弄堂里,当同时有一个男丁迎面而来的时候,她们不是只有老老实实被"吃豆腐"的份儿么?
就像"一男一女在独木桥上相遇时,如何安全通过"这类俗不可耐的"脑筋急转弯"题目的炮制者一样,这个沈老先生的建筑设计师可真有创意呀。
李慧胡思乱想着走在小弄堂里,她非常害怕这时突然从对面走过来一个人,不论男女。
走着走着,她发现前面有一个小门!
走上去敲响。没人应。
这时,她又惊奇地发现前面还有一个小门。然后是一个又一个小门,紧挨着,一直向前,延续到看不见的地方。
她敲了一家又一家的门,都没人应门。天已经黑下来,可是家家户户都没有灯火。她胆战心惊地扭头往回走,打算回家去了,可是发现后面跟前面一样,也突然出现了无数同样的小门。
站在原地,反复回头,反复转身,如此几番之后,她就再也搞不清来路是哪一头了。
头上是一线天,在墨黑墨黑的墙壁上面,呈现出冷冰冰的蓝黑色。
李慧的毫毛一根根直立起来,她摸到一处小门拼命砸门,边砸边叫:
"开门、开门、开门呀!"
门真的就开了,可是她看不见开门的人。门里面也是黑黑的,什么也没有。正纳闷间,忽听到脚下有个声音:"阿姨你找谁?"
李慧猛地低头,看到一个闪烁着微弱荧光的小东西,上面是一张仰起来的小脸儿,苍白地望着她,眼睛里有一丝她熟悉的神情。
她终于看清了那是一个光着屁股的婴儿!脸上有胎毛儿,裆里有小鸟儿,浑身上下还长着密密麻麻由娘胎里带来的皱纹儿。奇怪的是,小家伙一看到李慧吃惊的样子,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李慧想跑,可是她没有跑,她清醒地意识到:天啊,这个孩子他还活着!应该快点儿把婴儿还给他的父母,一切恩怨都会就此烟消云散了!
她蹲下去,想去抱起那个婴儿,可是当她的腿弯下去的一瞬间,那扇大门已经倏然关闭了,只听到孩子的哭声还在门里响着。
"开门、开门、开门呀!"
李慧再去敲门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面前只是一堵冷冰冰的墙壁,再一看,弄堂里所有的小门都不见了。
接着,婴儿的哭声也突然间消失殆尽。
静悄悄的房间里,剌耳的电话铃声突然一阵阵响起。
电话响到十多次的时候,停了。过了一会儿又响起来。
李慧被吵醒。她感到浑身酸痛,这才发现自己竟趴在厅里的地上睡着了。电话铃还在拼命地吵着,她想站起来,没想到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只觉得头涨得老大,热汗淋漓的。自己是在发烧。
电话还在不依不饶地响个没完,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才爬了起来,去抓茶几上的电话机。
"……"她感到嗓子火辣辣地发不出声音。
"是李慧么?你怎么睡得嘎死呀?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是张丽丽。
"……我,发烧……"
"吃药了么?"
"没有。"
"要死了,快点吃药呀!要不要去下医院?"
"不用。"
"好吧,明天再说吧,你吃了药早点休息。"
李慧放下电话,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到十点多。她在地板上昏睡了一个多小时?
她想起刚才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梦。
婴儿还活着!这是她的潜意识里一个多么迫切的愿望啊。如果那孩子还活着,也许眼下这些可怕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梦里的情形是不是在提示她,孩子的家在一个又细又长的弄堂里呢?
可是又细又长的弄堂,在上海不知道有多少,到哪儿去找?
她不记得三年前和她一块儿接生的护士的名字了,只记得她个子小小的,有一个又圆又大的额头。可她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调走,不知道还在不在上海。
王大夫后来知道了婴儿死亡的事,还特地问李慧,是个初产妇吗?然后说,还好,他们还年轻,还可以再生一个。
那对夫妇现在究竟怎样了?又生了没有?如果他们有了新的孩子,怎么会有心情去做"死亡时间表"那样无聊的事情呢?
李慧真希望天快点儿亮,她一定要去找到他们!
现在,她感到浑身说不出来的难受,烫得要命,一定是白天受了剌激又发烧了。就找到头孢拉定吃了,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觉得更难受了,又起身找到扑热息痛吃下去,这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李慧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多。
她是被一阵又一阵门铃声吵醒了的,张丽丽和陈主任来看她,一试热度就把她送到了附近的医院。
早晨上班后,陈主任发现李慧又没来,而且连假也没请,就觉得事情不好。找到张丽丽询问,听她一谈起昨晚电话里听说李慧发烧的事,两人立刻就出门直奔李慧家而来。
输了一个多小时的先锋霉素溶液,李慧就睡了一个多小时。醒来后,医生检查身体时才发现,她那天烤红外线时烤起了水泡的地方,已经溃破感染发炎了。
张丽丽没在床前,陈主任一看就问她:"你是不是烤红外线温度太高了?"
"您怎么知道的?"李慧奇怪。
"那天她打电话给我,说你正在做理疗。唉,真是好心办了坏事。"陈主任埋怨道。
"千万别告诉丽丽。当时她没在,是我烤着烤着就睡着了……"
"可能是灯太低了,烤到这种程度……"陈主任突然噤声。只见张丽丽急急忙忙走进来:"陈主任,我有事先回去了,这里就辛苦你了。"又转向李慧,"好好养一下,别急着上班!"
目送张丽丽出门去,陈主任叹了口气:"先消炎治疗,这事急不得,你最近也别急着上班了,正好汪洋快回来了,你在家里做点准备工作。这个样子怎么迎接国外回来的客人?"
"主任您别逗了,他算什么客人呐?"
"有两年了吧?时间不短啦!"
"过得也挺快的。"
"是,你来医院都三年了,我也老了。"
"主任,"李慧突然想起了什么,但又一时不知怎么说,"您……在妇婴医院也已经好多年了吧?"
"我呀,惭愧,二十多年了。什么成就也没有。"陈主任突然像一个腼腆的小青年那样,脸上有一丝潮红。
"那,咱们科里的患者,您还都有印象么?"此刻的李慧,一下子来了精神,期待的眼神死盯着陈主任,一点儿不像个病人了。
"哪里记得住那么多,个别的还有点儿印象就不错了,这么多年,接待过的患者太多了。"
"最近两三年的呢?记得吧?"李慧急不可耐地又问。
"你是想打听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