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病终当留舌在,多愁应不及唇亡。相逢已守金人戒,独坐谁怜玉尘妨。身老得闲差自慰,雪梅烟竹依残阳。”
壮履读了老父的诗,隐隐看出中间的孤愤,却不知如何劝慰。
很快就到初秋,有日陈廷敬躺在天井里的椅子上晒太阳。年纪毕竟大了,月媛怕他着凉,拿来薄被盖在他身上。庭树葱茏,鸟鸣啾啾。珍儿道:“老爷,您听,鸟叫得多好听。”陈廷敬微微闭着眼睛,没有听见。
珍儿又问:“老爷,您能认得那是什么鸟吗?”
陈廷敬仍不搭话,眼睛却睁开了,茫然望着天空浮云。
月媛轻轻拍了拍他,道:“廷敬,珍儿问您话哪!”
陈廷敬像是突然梦中醒来,大声道:“什么呀?”
月媛同珍儿相顾大惊。
珍儿悄悄儿说:“姐姐,老爷怕是聋了?”
月媛说:“昨日都好好的,怎么就聋了?”说罢又问,“廷敬,我说话您听见吗?”
陈廷敬高声道:“你大点儿声。”
珍儿大声道:“姐姐已经很大声了。”
陈廷敬顿时眼睛瞪得好大,道:“啊?未必我的耳朵聋了?”
珍儿立马哭了起来,月媛朝她摇摇头,叫她不要哭。月媛笑眯眯地望着陈廷敬,凑到他耳边说:“您耳朵聋了是福气!耳根清净,没灾没病!您会长命百岁的!”
陈廷敬像是听见了,哈哈大笑。
珍儿也凑上去说:“您只好好养着身子,珍儿就是您的耳朵,姐姐就是您的眼睛!”
陈廷敬越发笑了起来,浑浊的老眼里闪着泪光。
这日,皇上召陈廷敬去南书房。陈廷敬见了皇上,颤巍巍地跪下,道:“老臣叩见皇上!”
皇上道:“老相国病了这场,身子清减了许多。你起来吧。”
陈廷敬跪着不动,头埋得低低的。
皇上又道:“老相国快快请起。”
陈廷敬仍是低头跪着,像是睡着了。
皇上又问:“老相国是不是有什么话说?要说话,你站起来说也不迟。”
陈廷敬跪在地上像蔸老树根。张善德跑上去问:“老相国,您今儿个怎么了?”
陈廷敬这才抬起头来,道:“啊?您大点儿声!”
张善德吃惊地望望皇上,皇上长叹一声,道:“老相国怕是病了一场,耳朵聋了。上回在御花园见他还是好好的,到底是年纪大了。”
张善德低下头去,大声喊道:“皇上让您起来说话!”
陈廷敬这才听见,谢恩站了起来,哭奏道:“启奏皇上,臣耳朵听不见了,玉音垂询,臣懵然不觉,长此以往,恐误大事。恳请皇上恩准老臣归田养老!”
皇上两眼含泪,道:“陈廷敬供奉朝廷四十九年,兢兢业业,颇有建树。而今患有耳疾,上奏乞归。朕实有不舍。然陈廷敬归林之意已决,朕只好忍痛割爱,准予陈廷敬原品休致,回家颐养天年!”
陈廷敬木然站立,浑然不觉。张善德上前,凑在陈廷敬耳边道:“皇上恩准您回家了!”
陈廷敬又跪下谢恩,动作迟迈:“老臣谢皇上隆恩!”
皇上又道:“陈廷敬平生编书颇多,回家之后,仍任《康熙字典》总阅官!”
陈廷敬哪里听得见,张善德只得又凑在他耳边大声说了,他才谢恩起来。
早在半个月前,陈廷统被皇上特简为贵州按察使,他在路上接到家书,听说哥哥告老还乡了,忽然间也生了退意,便向朝廷上了个折子,半路上就往山西老家赶了。巧的是豫朋也擢升了知府,他也是在履新途中知道父亲以病休致,亦掉头回了山西,草草给朝廷进了个折子交差。
壮履仍留在京城,陈廷敬领着月媛、珍儿和几个亲随回山西老家去。收拾了半月,五辆马车出了京城。一路上陈廷敬都不说话,总是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他多半是醒着的,有时也真是睡着了。醒着的时候,他就在想自己近五十年的官宦生涯,说到底实在无趣。又在路上又接到廷统和豫朋的信,心想廷统早早离开官场自是好事,豫朋却是可以干些事的。他也只是这么想想,并不把他们叔侄辞官的事放在心上。天塌下来,地陷下去,且随他去了。当年卫大人告诉他一个等字,岳父告诉他一个忍字,自己悟出一个稳字,最后又被逼出一个狠字,亏得月媛又点醒他一个隐字。若不是这一隐字,他哪能全身而退?迟早要赴明珠和索额图的后尘。等、忍、稳、狠、隐这五个字,只有那狠字说不出口,就让他烂在肚子里算了,另外那四个字他会告诉壮履的。
路上走了五十多日,回到了阳城老宅。正是春好时节,淑贤领着阖家老小迎出门来。陈廷敬同家里人见了面,哪里也没去,先去了西头花园,道:“自小没在这里头好好儿呆过,真辜负了春花秋月。”
月媛还在招呼家人搬行李,珍儿跟在老爷后面招呼着。陈廷敬在亭内坐下,家人忙端了茶上来。他喝了口茶,忽听树上有鸟啁啾,笑道:“珍儿,我告诉你那叫什么鸟。”
珍儿又惊又喜:“老爷,您耳朵没聋呀?”珍儿说罢往屋里跑去,边跑边喊,“老爷他耳朵没聋!”
陈廷敬哈哈大笑,惊飞了树上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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