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克说:“好,那就辛苦您跑一趟了。”
挂了电话,普克马上在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回了宾馆自己的房间。过了几分钟,马维民也赶到了。
普克没有再与马维民寒暄,直接进入了他关心的话题。
“马局长,下午我们三个一起谈话时,项青说她父母长期关系不好,当时她说您也有所了解,您能再具体谈谈您了解的情况吗?”
马维民笑着说:“小普,我发现你的心很细哪,下午听你提问题时,我就有这个感觉。尤其是你在提问题时,都是尽量引导对方陈述事实,而避免对方的回答带上过多的个人感情色彩。这种防止自己被单方面陈述引人歧途的警惕性,的确是我们从事刑侦工作的人极需具备的。”
这的确是马维民下午与普克项青一起谈话后的感受。马维民从事公安工作多年,有过无数与被调查人、证人、嫌疑人谈话或审讯的经验。他深知在这种谈话中,要保持完全的客观与中立,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简单。甚至连他自己,在项青第一次找他谈过对项伯远真正死因的怀疑之后,都会因为他与项怕远之间的深厚交往,以及他与从小看着长大的项青之间的熟悉关系,时时徘徊在主观与客观的边界线上。
因而,马维民所以要向X市公安局借调普克帮忙,除了他对他们解释的理由之外,他自己与项伯远全家之间过于密切的关系,也是马维民担心的一个原因。
对于普克,马维民最初并没有任何了解,只是前段时间从公安部内参表彰的近期侦破的一批大案重案中,看到了X市那件陈志字连环杀人案的侦破情况。项青找他谈过后,他马上想起那个案子,两案的一个共同点就是,所涉及的嫌疑人都具有相当的社会地位,在调查过程中,都必须尽量做好保密工作。
正巧,X市公安局的赵局长是马维民的老战友。因此,马维民很快和X市赵局长取得联系,向他们“借”来了普克。马维民也听说了普克干刑侦其实只是半路出家,才有三年多的工作经验。而初见普克的面时,看到普克白皙斯文,言谈举止文质彬彬,不像个刑警,倒像公司里的高级白领,或是政府里的公务员,马维民的心里也不禁有些嘀咕,当然他嘴上并没有说出来。
在马维民更深一层的心里,对于顺利侦破这件案子,其实并不抱乐观态度。马维民知道,从表面上看,这个案子好像并不复杂,但实际上,可能存在的有效证据已被完全销毁,最主要的嫌疑人又是地位颇高的市级领导——并且主管政法工作!——想在完全不惊动嫌疑人的情况下展开调查,实在是难上加难。
但是,如果对项青的怀疑置之不理,无论于情于理,自己都很难安心。毕竟马维民与项伯远交往了那么多年,友情难却。而更重要的一点是,马维民感觉中的项青,虽然性格温柔懂事,善解人意,但也让马维民感觉到一种内在的韧性与勇敢。否则,一个普通的女性,即使遇到这种类似的情况,恐怕很难像项青那样挺身而出,同时又保持着必要的沉着和冷静。
马维民想,如果自己在项青告诉了她对项伯远之死产生的怀疑之后,采取息事宁人、不了了之的态度,恐怕项青电不会真正甘心这样的结果,不知她下一步会用什么办法去调查了解,更不知到时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
所以,马维民必须接这个案子。但迫不得已,只有用这样一种隐秘的方式。一方面,假如这个案子最后侥幸得以侦破,在马维民当然是尽了责;另一方面,从个人私心上讲,即使这个案子破不了,对项青。死去的项伯远以及自己的职业道德,都算是有所交待。那时,马维民至少可以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已经尽力而为了。
不过,下午与普克项青谈话之后,马维民对普克的信心有所增加。马维民想,看来,前段时间普克能够侦破那个大案,并不是靠侥幸取得的。从心里说,他对这个年轻的刑警产生了一些好感,同时,也隐隐怀有一种“后生可畏”的危机感。
马维民的头脑短暂地走了一会儿神,很快又回到与普克的谈话上。
“好,言归正传。我和项伯远认识快三十年了。对于他与周。冶之间的关系,多少知道一点儿。但项伯远性格较内向,我们在一起时,很少谈起家庭的话题。只有有数的那么几次,项伯远情绪很不好时,对我提过几句。”
马维民回忆着,告诉了普克有关的几件小事。
第一次听项伯远说起与周信的关系,是在周怡去大学进修的第二年,她刚刚生了第二个女儿项兰之后。马维民去项伯远家,项怕远家的房门没有锁,进门后,马维民看到项伯远一边捧着本书看,一边不停地摇着地上的摇车,刚满月的项兰在里面躺着,眼睛闭得紧紧的睡得很甜。
马维民笑着说:“老项,表现不错呀,像个模范爸爸嘛。”
项伯远淡淡一笑,摇摇头,叹了口气。两人就在摇车边摆起了棋盘,开始下起棋来。
过了一会儿,项兰在车里小身子一扭一扭地哭起来,声音尖厉,小脸涨得通红。项伯远慌忙放下手中的棋,忙着给项兰换尿布。看他的动作,已经是很老练的样子。
刚安静一会儿,项兰在车里“吭哧吭哧”地哼了几声,张着眼睛,小脑袋扭来扭去,像在找什么似的,看看找不到,又开始哭起来。
项伯远马上又跑去厨房找奶瓶,冲奶粉,调好温度,倒进奶瓶,又不放心地从奶嘴里挤了几滴到自己手背上,才小心地抱起项兰,将奶嘴送到她的小嘴巴里。
马维民都有点看傻了,他虽然也有两个孩子,但却从来没有像项怕远这么带过,最多只是帮妻子洗洗孩子的尿布,在妻子腾不出手时给孩子擦擦屁股罢了。
马维民问:“老项,孩子还不到两个月,你们已经给她断奶啦?”
项怕远没吭声,项兰“咕嘟咕嘟”地吸着奶嘴,吃着吃着,奶嘴还叼在嘴里,眼睛已经闭上睡着了,项伯远轻手轻脚地将项兰放到摇车里,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才说:‘凋恰是个与我完全不同路的女人。认识她的时候没有看出来,现在了解了,已经太晚了。“
马维民看项怕远脸色阴暗,小心地问:“怎么?”
项怕远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她有她的抱负,而且为了实现这种抱负,她是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的。”
随后,项伯远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开始和马维民下棋。项兰过不多久又开始哭闹起来,既没有尿,又不肯吃,项伯远也不知她为什么哭,正束手无策时,在上小学三年级的项青放学回家了,一进门,听见妹妹在大哭,连忙放下书包冲过来,小心翼翼地抱起妹妹,像个大人一样在地上转来转去,轻轻拍着怀里的婴儿,嘴里哼着什么调儿,不一会儿,项兰居然真的不哭了。
马维民有点惊奇,项伯远对项青说:“小青,马叔叔在这儿。”
项青一直看着怀里的项兰,听见父亲说话,才注意到马维民也在,忙礼貌地叫了一声马叔叔好。后来看项兰安静了,便将她放回摇车,对项伯远和马维民说:“我去做作业了。”将摇车底下的轱辘放下来,推着摇车到另一个小房间去。
项伯远看着项青进房间了,轻声对马维民说:“这个孩子实在太懂事了,要不是有她帮我撑着,我和周怡……”话说到这里,就停下不说了。
这一次之后,大概又过了几年,那时周怡在事业上的发展已经初见端倪,连马维民也有所耳闻,暗想项伯远说过的话,看样子是不错的。马维民每次去项伯远家,几乎都很难碰见周怡。项青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个子比同龄孩子高,瘦瘦的,脸庞长得很像项伯远,非常清秀柔美。项兰从婴儿期进入儿童期,和她小时候在摇车里一样,顽皮,不安静,常常为了一些小事哭、发脾气,只有项青的话才肯听。
有一天,项伯远主动跑来找马维民,脸色异常难看,硬拉着马维民去外面的小饭馆喝酒。马维民明白项怕远有心事,又知道他以前从不喝酒的,想劝项伯远不要喝。但那天项伯远十分固执,马维民劝不过,只好陪着他一起喝。
喝酒时,项怕远也不说什么事,只和马维民东拉西扯。喝到一半时,项怕远的眼睛通红,沉默了一会儿,对马维民说:“老马,我要离婚。”
马维民有点吃惊,问:“你和周怡吵架了?”
项怕远点点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桌面。
中国人的传统总是“劝和不劝离”的。马维民也不清楚项怕远与周怡之间的矛盾到了什么程度,说:“夫妻之间,有点矛盾也不奇怪,我和我老婆也常常磕磕碰碰的,彼此让着点儿,过去也就过去了。过日子嘛,就是这个样子,而且又有孩子。”
项伯远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令马维民感到有点可怕:“我和她之间不是矛盾,矛盾是可以解决的。也不是鸿沟,鸿沟还可以跨越。在她感觉里,我们两个,一个在天,一个在地。除非我生出翅膀来,而我又生不出来。这样下去,不仅夫妻感情会破裂,弄不好会反目成仇,两败俱伤。我已经死心了,还是早点放弃为好。”
马维民看出事情的严重性,想了想,问:“是她提出离婚的?‘项怕远幅度很大地摇着头,说:”不是。是我刚才产生的想法,还没跟她谈。“
马维民沉默了一会儿,心里也觉得很沉重。他知道项伯远不是个喜欢轻易表达内心感情的人,平常无论是喜是忧,往往都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