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宗天笑笑说。
季襄随着女尼走向一条曲折小径。午后的阳光极好,适度的烘暖,把花叶香都沉熏出来了。
他们爬了一些阶梯,下了一些小径,似乎离寺庙的愈来愈远。跨过几条山泉,逐渐看见竹林及分布的竹屋。
当他绕过一座香火萦绕的鼎炉,就看见如兰在一座古雅的竹屋前廊等他。她的样子和一年多前比起来,变化不大,只是稍微清瘦些,想必是因为丧女之痛的缘故吧!
如兰见到眼前的季襄,则差点认不出来。他形容憔悴,眼无光彩,瘦了一圈的身影,裹在灰袍中,像要飘起来。
当年那个气质非凡、仪表出众的年轻人呢?他是珣美口口声声所崇拜的英雄,信里誓言旦旦所爱慕的男人吗?
不!一点也不像!那个男人仿佛已消失,随着心死而散化,只留下一幅空荡的躯壳。
“阿弥陀佛,我等你已经很久了。”如兰微微颔首,声音带着慈悲。
“对不起,师父,我早该来的。只因为生了一场重病,延误至今。”季襄说着,双膝跪下,哀痛地说:“我是前来请罪的。珣美跟着我,一直没受到很好的照顾,甚至失去了生命。都是我的错,我愿受永生永世的折磨,来赎我的罪孽。”
如兰不响应,只低念一声,扶起他,轻轻说:“请跟我来。”
季襄仍在悲怆中,随着她绕过竹廊,进到一间小厅堂。
如兰来到一片木珠帘子前,指指外面说:“珣美在那里。”
珠帘外碧影森林,几丛修竹,几株矮树,再就是一片锦绣花园。季襄以为会看到珣美的坟,但他却看到珣美,活生生的一个人,穿着她最爱的月牙白衫裤,编条辫子,彷佛又成了仰德学堂中那个既顽皮又慧黠的女学生。
他太震惊了,连眨几次眼,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久久痴立,久久心颤,怕一个动作,一切就烟消云散!
“珣美没有死。”如兰在一旁说。
哦!如果是在梦里,他愿永远不要醒来!
季襄激动得要拨开帘子,如兰伸手阻止他说:“慢着,在你见珣美之前,有些话我必须和你谈谈。”
他停了下来,听出如兰的语气中有许多担忧。是的,珣美没有死,他也有许多的话要问。
“你先坐下吧!”如兰说。
季襄找了一个可看见珣美的窗口,她正在种花,还不时和一旁的妇人说话,笑声隐约可闻,仿佛很快乐的模样。他眉头皱了起来,她怎么还能这么开心呢?她不来探望他,告诉他她并没有死,害他在黑暗的地狱中受苦,她如何忍心呢?
“珣美在去年十二月到达南京时,伤得很重。她花了两个月才慢慢痊愈;但同时也丧失了一部分的记忆。”如兰先开口说。
“丧失记忆?”季襄目光转回来,重复地问。
“是的。”她点点头说:“珣美醒来后,完全不记得离开过富塘镇,更不记得自己去过上海,那一整年的事,对她是一片空白。”
“所以她也忘记我唐季襄这个人了?”他无法相信地说。
“不!她记得你,但却是那个教美术的唐铭。”如兰说。
※※※
接二连三的意外,让季襄茫然极了。先是珣美没死,再是珣美失去记忆,一狂喜一狂忧,摆震得他脱离了思考轨道,与现实不能衔接。
然后,他的神智又慢慢回复,眼睛在转向仍然笑着的珣美。至少她还活着,只要她活着,任何代价他都愿意付,任何情况他都能接受,只要她活生生的……痴望着珣美,季襄说:“即使是她心中只有唐铭,我也心满意足了。”
“你很爱她,对不对?”如兰问。
“超过我的生命。”他毫不犹豫地说。
“这就是我要知道的。”如兰说:“珣美现在还很危险,如果曾家人晓得她还活着,一定不会善罢干休。就连她自己的亲爹,也恨透她,要取她的性命。”
“我还是不明白,珣美是如何逃过这一劫的?”他稍稍冷静,开始弄清楚事情始未。
“珣美要参加曾世虎的生日宴会时,我就有不祥之感,派阿标暗中保护她。那日在火场,情况也非常惊险,阿标是在最后一刻,从戏台把珣美拉上来的,两人到了南京,浑身是伤,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治疗好。”如兰简单地说。
“保护珣美,应该是我的事,却让阿标去做,我好惭愧。”他难过地说。
“这哪能怪你呢?当时人人都是身不由己的。”如兰说:“听说这件事,在上海闹得很凶,所以我们不敢告诉任何人珣美还活着。即使是现在,也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个秘密。老实说,南京也不是安全之地,所以我希望你能带她走。”
“我会带她走。”他毫不迟疑地说。
“但是我有个要求,你不可以再置她于险地了。”如兰衷心地说。
“不会,再也不会了。”这点他更肯定。
“那我就放心了,相信有你在,珣美一定很快可以恢复记忆。”如兰起身,掀开珠帘,微笑地鼓励他说:“我的话说到此,你可以见她了。”
季襄轻轻地走到花园,仍怕是一场梦,眼睛盯着珣美,却不敢张声。
“珣美,看看是谁来了?”如兰在他身后说。
珣美自月牙蔷薇旁抬起头,先是一愣,再缓缓站起来,眼眸直视着他。那种像要确认什么的穿透,他记得,如一只细针,曾刺破他的冷傲锐利,到达他的灵魂。
但她出声时,其热切仅只于欣逢故友的喜悦:“啊!是唐老师,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你瘦了好多。”
他多想拥她入怀,但又必须强迫自己,习惯她的客套及疏离,所以只能说:“我病了一阵子。听你母亲说,你也病了?”
“是一场意外,满严重的,甚至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珣美像个女学生般,天真地说:“怪的是,连外面的世界也都来个大翻转。”
“怎么说呢?”他微笑地问。
“我爹破产了,抛下我和我娘,离开富塘镇了。还有,仰德学堂解散,吴校长也走了。”她看看他又说:“你还跟着吴校长吗?你是不是还教美术?”
“我现在不教书了。我在上海待了一段时间,听说你在南京,特地来看你。”他提到上海,还故意停顿一顿。
“很惊讶你还记得我。”珣美有些困惑,“你上课从来不看学生一眼,好严肃呀!”
“所有的女学生中,我就记得你。”他逗她说:“我记得,每次走在校园里,就有某个女生,躲在窗子后面偷偷窥视我。她还在背后笑我呆板木讷,只配当戏班里的丑角;
甚至还帮我画一张像,要我看看自己上课的尊容。”
这些都是珣美后来透露给他的小秘密。但此刻,失忆的她,只张大嘴,两颊绯红,带着尴尬及羞怯的表情说:“你都知道呀?”
“你注意我,我也注意你呀!”他的语气含着掩饰不住的热情。
天呀!竟连唐铭都变得幽默风趣,还用这种露骨的表达方式,这世界果真变了。更奇怪的是,她不以为忤,也不觉得唐突,一切发生得好自然,而且还有一种令人迷惑的似曾相识感。
“珣美,唐老师来带你回学校念书,你要不要去呀?”如兰插嘴说。
“回学校?是去找吴校长吗?”珣美问。
“如果你想找她,我们就去。”季襄立刻说。
“好哇!我还正想着,不能在尼庵待一辈子呢!”珣美同意地说。
“如果你要跟我走的话,我得先告诉你一件事。”他的眼睛充满笑意,“我不叫唐铭,我的本名是季襄,唐季襄。”
“唐季襄?”珣美一个字一个字念,似乎听过。
“你是不是觉得很熟悉?”他期盼地问。
“呃──我只觉得季襄这个名字,比唐铭更适合你!”珣美亮着眸子说。
如兰在一旁也笑了,她轻念一声佛,留他们小俩口去慢慢说话。
季襄一直贪恋着和珣美说话,他极享受那种彼此重新认识的感觉,没有争吵。没有误解,和眼前的春天一样美好。
他因为太快乐了,完全忘记秦宗天还在前面大殿的客室等他。
※※※
已是掌灯时分,秦宗天早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了。
当季襄进来时,他本以为会看到更萎靡不振的伤心人,没想到面对的是一张眉开眼笑、喜不自胜的脸孔,仿佛受到某种点化……天呀!这个人总不会看破红尘,准备出家了吧?
“师兄,到底出了什么事?”秦宗天惊嚷着。
“珣美没有死!”季襄忍不住又说:“她还活着!”
“珣美没死!还活着?”秦宗天愣住,跌坐在椅子上。
“是的。”季襄开始讲述事情的始未,因为太开心了,还兀自激动不已,整个人像吃了仙丹,回到以往精力充沛的模样。
“太不可思议了!”秦宗天不断重复说:“我行走江湖那么多年,这还是我碰过最神奇的事。”
“比你的琉璃草还神奇吗?”季襄心情大好,便开起玩笑。
“哎!我要说多少遍,那只是纪念品而已。”秦宗天忙转换话题,“好啦!现在苍天没有对不起你,革命也没有夺走你的珣美,你是不是要回到我们的行列了?”
“不!我永远不离开珣美了。”季襄说:“总之是那一句话,救国永远有别种方式。”
秦宗天看着他,再笑着摇摇头说:“好吧!我只有祝福你了。我们是不是就此分道扬镳呢?”
本来季襄也可以和秦宗天一路同行,但他想和珣美独处,所以点点头说:“谢谢你陪我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