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与红,一个凄、一个艳,就如她内心解不开的纷纷络络。为什么她的悲哀会越来越深呢?而她的哀,又只关乎顾端宇……随着他的死亡之日越远,他仿佛又更近,不仅是燕子浦及枫河的那几日,还有之前,好像他们也相识,有了回忆。
然后是二十岁的他、十岁的他,一次一次的在她心上,积下更重的沉郁和更难忍的痛。就因为这些,外在世界的种种变得更模糊,也更令她不在乎了。
“三格格,你好美呀!”也是一身红装的霞儿在旁边说。
阿绚仿若未闻,问了不相干的话,“张煌言的妻儿放出去了吗?”
“姑爷说放了,还强调是格格的思典呢!”霞儿回禀。
阿绚顿一下又问:“霞儿,我让你跟了姑爷,你会怨我自作主张吗?”
霞儿脸一红,并没有说话。
“姑爷虽然个性温吞一些,人并不坏。”阿绚又说:“我就是看你在船上和他处得不错,才敢这么做的。”
“三格格,你和姑爷才是真夫妻呀!”霞儿小声地说。
真夫妻?阿绚冷冷地一笑。她微转过身,不意竟看到镜中的自己,面如芙蓉,眼似秋水,那样绝代的风华,却只能空自凋零。想到此,两行泪水使滚滚滑落。
“三格格,今天是大喜之日,可不能哭呀!”一旁的丫环嬷嬷们都忙着来补妆。
外面果直是锣鼓喧天。钦赐的翠轿载着阿绚,在福州城内绕了一圈,民众夹道欢呼,热闹非常。
耿仲明也乘机列队阅兵,让各省总督看着自己的军容有多壮大。他穿着大清朝服,在秋阳下闪着光芒,心中志得意满。他怎能不开心呢?张煌言和顾端宇等南明余孽已消灭,如今又与大清王朝结为亲家,若是能再一举攻下台湾,他的恩宠必不输给西南的吴三桂!
当新郎倌的耿继华也有钦赐的冠顶和腰带,而且还封了官位。对那冷艳无比的三格格,他是敬而远之;而他今天之所以还能笑,则是因为买入洞房的是温柔体贴的霞儿。
在行列中最不愉快的便是耿继茂。他一直很不希望弟弟这桩婚事会成功,当燕子浦事件发生时,他还暗自高兴了一下,但父令如山,他还是得全力救人。这会儿,阿绚顺利嫁入耿家门,以后靖南王的爵位还会有他的份吗?
喜庆的气氛越来越浓,到了靖南王府,因巷道狭窄,军队分别解散,民众也被拦在外,辇车一入视线,鞭炮便噼哩啪啦响起。
烟硝阵阵中,突然,左右屋顶上窜出几条身影。大家还弄不情状况时,又一堆着火的炮由空中降落,惊得人马狂奔,场面混乱得失去控制。
“是谁——”耿仲明尚未说完,忽觉胸前一阵剧痛,好几把利剑齐向他刺来。
耿继华的马被炮灼伤,直立狂嘶,将他狠狠的抛在地面,当场撞得头破血流,不省人事。
对着突然的巨变,耿继茂一时惜愕,但也是反应最快的一个。他稳住坐骑大叫:“有刺客呀!”
因为敌人已灭,加上办的又是喜事,所以士兵反侍卫装点的成分居多,并未真正部署,大家多是束手无策,要抓刺客,反而自己人撞在一块。
耿继茂一面担心父亲及弟弟的生死,一面又要顾及宾客的安全,只能不断挥鞭命令。
总算,烟雾渐散,看似多人的刺客,其实只有两名。
哼!只有两名,再有绝世的武功,也抵不过千军万马!耿继茂恢复了信心,用狠厉的语气说:“包围他们,格杀勿论!”
阿绚在辇轿内,早听到外头不寻常的吵闹声。她悄悄打开了帘幔,佟太太挡住她说:“三格格,你别出来。”
“怎么回事?”阿绚问。
“有刺客,三格格就别看了。”佟太太心焦地说:“天呀!怎么连行个婚礼都有麻烦呢?”
阿绚将帘幄张得更大,看到两个人影缠杀在士兵之间。炮烟已经淡到无形,她倏地倒抽了一口气,只因其中一个人,头发扎在脑后,浓眉锐眼,孤傲不羁的模样,不正是顾端宇吗?
阿绚整个身体都探了出来。顾瑞宇就算是化成灰她也认得,他竟没有死?她不是在作梦吧?!
“顾端宇,竟是你?你没有死?”耿继茂惊愕的一喝,给了阿绚进一步的证实。
“要我死,没那么简单!”顾端宇跳上一堆嫁妆箱笼说:“我今天是要来替我义父报仇,杀尽你们耿家的人!”
耿继茂护着重伤昏迷的亲人,冷笑地说:“哈!好狂妄的口气,你看看四周,今日你是进得来出不夫,这回我会确定让你万箭穿心,再挫你的骨、扬你的灰!”
“我顾某人敢来此地,便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顾端宇又连砍了两人说:“我活着就是为了要亲手带你们耿家人去见阎王,亲眼看你们上刀山下油锅,以解我义父之恨!”
“你在痴人说梦!”联继茂狂叫:“来人呀!给我杀,箭队准备!”
箭队?那不就是要置顾端宇于死地吗?阿绚终于认出另外一个人,是她以为已死的潘天望。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自己送入虎口?
一定是为了才处斩的张煌言!但顾端宇尽管武功高强,也算准自己绝敌不过大军,他是存心准备报仇殉国的吗?
阿绚知道中国古代有所谓的“刺客”,满洲历史也有先锋勇士,他们都抱着不成功使成仁的决心,就如荆柯那首“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哀歌。
顾端宇这次无崖可跳,只可能乱箭插身。不!她不允许!他奇迹似的活着,她就不允许他再从世界上消失!
但情势不由人,箭队已整齐的站在屋顶,越来越多的士兵齐聚,顾端宇和潘天望背对着背,能反抗的空间越来越小。他们的表情比方才更冷然,至少伤了耿家两个人,尤其必死无疑的耿仲明,总算可以稍告张尚书在天之灵了。
箭在弓上,顾端宇一下飞跳出来,往辇轿的方向。
佟太太和霞儿尖叫地往后退,阿绚则喊了一声,“顾端宇!”
他猛一回头,看见凤冠下娇美无比的她,一分神,手臂被砍了一刀,血喷了出来。
阿绚脸色灰白,本能地挪移过去,就在耿继茂要下令射箭时,她挡在面前,仿佛顾端宇架着她般,“别……别射!”
顾瑞宇忍着剧痛,还不明日一切时,阿绚已经又说:“别……别过来,他……他会杀我!”
由于人多心又乱,大家都弄不清楚辇轿里的三格格怎么会落到刺客的手上?
顾端宇倒是把握了机会,一手拦抱她的腰,一手将剑横在她的脖子前,“是的!别过来,否则我就一刀杀了三格格!”
全场的人都张大眼珠子,现场展现前所未有的安静。
然后佟太太嚎哭地说:“不要伤我们的格格呀!她跟你可是无冤无仇呀!”
“佟太太……”阿绚想要安慰她,却又无从说起。她第一次当人质,是被迫的;这一回,则是她自己主动送上门的,她眼前的剑虽然锋利又沾满了鲜血,但她并不害怕。而她脸上的惊恐,不过是要让绑架更逼真罢了。
“让开一条路!”顾端宇阴狠地说着。
士兵和民众都往两旁退,顾端宇和阿绚一步步的往前走,来到靖南王府巷口的牌楼,不知何时溜掉的潘天望已骑着一匹马,又牵了一匹,“侯爷,上马来!”
箭队及侍卫们仍虎视眈眈,危险的气氛令人透不过气来。顾端宇在阿绚腰间的手略微松了松。
阿绚惊觉,极小声地说:“还不能放。”
顾端宇知道她要救他,虽不懂为什么,但目前的情势容不得他多想,只能架着她上马背,自己跌到她身后,和潘天望皮鞭一挥,滚着沙土,扬长而去。
靖南王府前的人声又如海潮般响起,刺客竟然在大军当前里逃脱了?!耿继茂老羞成怒地说:“给我追!”
“还我格格,你要还我一个活生生的三格格呀!”佟太太挤到他身边说。
“我当然会,我绝不会放过顾端宇的!”耿继茂说。
他要烦心的事还多呢!看到已经被抬进门的父亲和弟弟,他突然醒悟到自己已是一家之主。如果父亲和弟弟死于这场暗杀,三格格又回不来,那他岂不就是靖南王了?
或许,顾端宇还算是助他一臂之力呢!哈!他耿继茂天生就是要当王的,不是吗?
“给我追!”当他再说第二次时,声势已小了许多。
马跑了一段距离后,阿绚就知道顾端宇支撑不住了!他流在她新娘服上的血越来越多;而他逐渐失去力道的双手,也开始控制不了马的方向。
阿绚当机立断地把遮住她眼睛的凤冠往地下一扔,再拿下他手里的缰绳,说:“坐好,我来!”
马的速度让他的伤口痛极了!但最严重的不是手臂,而是大腿的炮伤。为了逃命,他什么都不能拒绝。当他看到镶着宝石珍珠的凤冠,碎落一地时,只觉得荒谬透顶,她为什么不顾婚礼,却反过来救他呢?
不能否认的,马在她的指挥下是稳定了许多。马术如此好的女孩,他倒是第一次见识到,是因为她祖先来自关外草原吗?
扶住阿绚的纤腰,顾端宇勉强往后看,追兵并没有想像的多,也渐渐的落后了,他朝着潘天望说:“你还好吗?”
“还好,只是一些死不了人的伤!”潘天望回头看见勒马的是阿绚,惊讶得连眉毛都抬了起来。
“快走!你准备被抓回去吗?”阿绚催促他说。
马越过田野,穿过森林,渡过小河,太阳越来越西沉,一颗金亮的红球,燃奇www书Qisuu网com烧似的落在他们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