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潘天望却硬将他请了出去,一会见工夫,屋内就只剩下阿绚和顾端宇两人,她知道自己又激怒了他。
“你这首曲子是哪里学的?”他豪不客气地问。
“北京城。”阿绚决心不说出芮羽的名字。
“跟谁学的?”他再问。
“师父。”她简短地说。
“你师父是谁?”他一点都不肯放松。
“我的师父又与你何干?”她头一昂的拒绝说清楚、讲明白。
“如果这笛曲是我做的,就与我有关!”他冷冷的说。
阿绚感到意外极了,芮羽为何没告诉她呢?但事到如今,她也只有死鸭子嘴硬的说:“那你得去问我师父,我师父再去问他的师父。你的曲作出后天下人皆可吹,由南到北,你是问不完的!”
顾端宇看了她一会儿,脸色渐渐转为正常,但眼眸中的波涛仍在,“这天下人人都能吹,就你这个满洲格格吹不得。”
“为什么?”她不满的问。
“先说潘天望好了,他是十一岁那年,清军攻舟山,全家被杀,一人流浪到钱塘江边,差点饿死,才跟着我的,再说昨日替你划船的王鼎,他则是你叔父多铎下南京那年,遭到灭门之祸,独自偷生至今。”
他顿一顿又说:“还有为你唱曲的汪筹,他的妻母为清军所辱,上吊身亡,他悲愤地剖开她们的肚肠,为她们洗涤干净,才忍痛下葬。”
“太多太多数不完的悲剧……事实上,有哪个投身反清复明的志士,不是背负着一身的血债呢?而你这造成他们家被人亡的满洲格格,居然还吹这种忆故园的曲子给他们听,你这不是在他们的伤口上洒盐吗?你怎能这么残忍?”
阿绚听到那些故事,人都呆了,心像是放了一块铅石那样重。
顾端宇再瞪着她说:“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一条铁律。但不能说你们占据紫禁城的人,就高人一等。所谓士可杀、不可辱,我们因为你是女流,所以才善待你;如果你是个男人,此刻脖子早就断裂了!”
他说完,便举起手中的笛子,在她面前折成两截。那“咔”地一声,像利刃般刺进她的心里。
他走后,阿绚愣愣地坐下,觉得她的双手因她父祖的征服,也染满了洗不净的鲜血。而她十九年来的锦衣玉食,亦是用许多人的生命去换来的。
整晚阿绚都很安静,她的目光随着天上的月移动着,她想起学那些曲调的经过,芮羽把它们当作一门技艺在教,即便提到背后的哀痛,也是淡淡的,几乎不着边际。
阿绚学得非常认真,但她纯粹是用美的角度和对汉学的崇拜去学习,她哪晓得每一个音和每一句词,对顾端宇而言,都是痛苦的印记呢?
她是满洲格格,她真的不该学,也不配学,她更没有权利去吹给汉人听,不是吗?她曾以为自己是稳重世故,但现在看来,就世局的惊涛骇浪而言,她不过是个天真的孩子而已。
更惨的是,她将嫁入耿家,只会随着耿家变得更愚昧、更无知,当一颗不再有生命的政治棋子。
顾端宇是注定会为复明而亡命,而她则注定要为大清而牺牲,这些都永远不能再改变了吗?
她越想心越乱,在朦朦胧胧中睡着,却又陷在许多噩梦中。由天地八方挣脱而出黑魅鬼影,它们拉住她的手脚,嘴里呜呜的叫着,一直想要扳她的身体、压她的头,要她行跪拜礼。
“拜什么?我已经要嫁人了呀!”她挣扎着。
“谁管你嫁不嫁人?我们只要你跪拜死在大清手下的冤魂!”众鬼说。
“不!我没罪!我没罪!”她喊着。
猛地,她惊醒过来,四周静得可怕,比梦中的凄厉追逐更教人毛骨悚然。她不敢睡,也不敢醒,深怕两边都有黑夜的陷阱,这种怪异的经验,是她前所未有的。
她用脚踢了踢耿继华,他睡得和死猪一样,大院子里仍是小小的营火,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
阿绚再也受不了,跨过门口席地而眠的潘天望,轻轻地走到营火旁,还差几步,顾端宇就回过头,眼中布满疑问。
阿绚学他的沉默,一言不发地坐下。
“你要去林子吗?”他终于开口问。
她摇摇头,心有余悸的说:“那座破庙很怪,仿佛有很多鬼要抓我。”
“你作了恶梦。”他了解地说。
又过了一会儿,她诚心的说道:“今天的事我很抱歉,我不该吹三弄曲和‘西塞山怀古’。”
“哦?格格竟然也会道歉?”他不太相信地说。
“格格也是人呀!尽管我是满洲人,但也有恻隐之心,也能分辨是非善恶,和你没什么两样。”阿绚说:“我们的差异只是在立场上的不同。就如你所说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今天若反过来,败的是大清,有许多抄家灭门的悲就是我们了,不是吗?”
顾端宇看着火光中的阿绚,心想这女孩实在太特别了。她虽有时骄蛮难驯,但却带着冰雪般的灵透,才思和胸襟都不输给男人。
“所以,我绑架你来交换我义父,你也不以为错了?”他问。
“以你的立场,你没有错。”她说。
顾端宇投了几根树枝到火堆里,“我也要为早上在林子的鲁莽行为,说声对不起。”
这就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和平吗?阿绚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连天上的月及夜里的山峦,都有着异常的光辉和美丽,她忍不住要再拉近彼此的距离,老实的说:“教我三弄曲和‘西塞山怀古’的,其实就是靖亲王福晋。”
顾端宇当然知道靖亲王福晋是谁,他也早就猜到阿绚的“师父”是芮羽,但真正亲耳听到时,身体仍然一僵,无法接受。
“芮羽常常对我提到你,井且很担心你的安危。”阿绚放大胆子说。
“不要对我提起她的事,我早已不认识这个人了。”顾端宇又丢了一截木头到柴堆里,引起更多的火花。
“芮羽知道你恨她,也一心想祈求谅解。”阿绚说:“我本来也不想提的,但这么难得的碰到你,我就不得不把握机会表达一下她的心意,请你不要怪她,好吗?”
“不要怪她?你在和我开玩笑吗?”他的脸上满是阴影,“你告诉她,我顾端宇没有这个妹妹;我看到她,一定杀她,一定会以她的鲜血来祭我顾家的列祖列宗!”
那么,芮羽是猜对了,她的亲哥哥绝不饶她!
阿绚颤抖着声音说:“你以为芮羽心中没有挣扎吗?她也为她的婚姻有着千万种思虑。但她和靖王爷实在爱得太深,超越了种族和国仇家恨的界线,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太皇太后甘冒忌讳,收芮羽为义女的缘故。不为别的,就为成全他们的幸福;而你这做兄长的,不要连太皇太后都不如呀!”
“爱?他们又懂得什么是爱?全世界真正的爱只有一种,那就是爱民族、爱国家,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妄言!”他目光炯炯地瞪着她说:“在我看来,男女之爱不过是逞个人的私欲;这就和洪承畴叛国,吴三桂、耿仲明卖主求荣一样,都是为了保全自己,为自己的贪欲,全然没有一点羞耻之心;如此不忠不义之人,我又怎能不杀呢?”
“不!芮羽和吴三桂他们不同……”阿绚试着辩解。
“有什么不同?在我眼里,他们都是服侍伪满的奴仆,甘愿为人作践自己!”他恨恨地说。
他这么说对丙羽太不公平了!但阿绚又说不过他偏激固执的观念,半晌,才轻轻的问:“你……你从来都没有爱过一个人吗?”
“我当然爱过,而且不只一个人。我爱的是中原涂炭的生灵,爱的是不屈而死的忠臣烈士。”他突然站起来,走了两步有回头说:“我想,这些爱你是完全不会懂的!”
再说似乎亦无益了,在这深深的长夜,又使一切更悲观了。
“你进去吧!这个时辰和我这陌生男人在一起,怕又会有损你格格的身分。”他看也不看她的说。
再留下来,就太不识趣了,阿绚离开了火堆,立刻感到一股寒意袭来。趁着黑暗隐藏了她的表情,她衷心的说:“对我而言,你并不陌生。在芮羽不断提及你的时候,感觉上,我也把你当成大哥了。”
他没有反应,阿绚的话就像是自己往脸上贴金,她碰了一鼻子灰。她已经太没有矜持,她等于是在向敌人求和示好,但不为人接受,一股耻辱感漫过,她委屈地走回屋内。
阿绚和耿继华被绑架的第三日,由福州传来了消息。那天中午,在前面森林守望的许得耀,领回了靳忠,还带了一名不速之客。
因见到陌生人,顾端宇和同伴们都警戒地在各个防备的位置上备战。
那个人骑在马上,身穿袈裟,顶着一个大光头,分明就是位和尚。
但勒忠带个和尚回来做什么?
“侯爷,你看是谁来了?”靳忠难按一脸兴奋的说。
瞧靳忠的神情,此人必是有志一同的朋友,顾端宇仔细辨认,正觉得有一点熟悉时,旁边的江筹先叫出,“这不是方乐江方兄吗?”
志士中有知道他的,全都“啊”了一声,无法置信。
“阿弥陀佛,贫僧现已遁入空门,法号明心,各位施主们万福了。”方乐江下了马,双手合十的说。
顾端宇才不管那么多,他们曾在舟山如难兄难弟地相处了两年,后来金陵之役战败,他们在皖南山中分手,方乐江深入西南去投奔永历帝,他则随张煌言出亡海外,算算已经有三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