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猜得可真准,他的确是要训她,证明她的愚蠢,不过,看到她蜷缩成一团,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可怜模样,张寅青就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月涌大江流,今晚的月虽是弯弯一条,河水涛涛,也照出慑人的澎湃感。他们都沉默不语,只是任河水声占去四周的寂静。
这沉默,对张寅青而言是个异数,但和攸君在一起,却是如此自然,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忧伤、惊吓,比对任何人都要强烈。
而他的沉默对攸君来说,则是一种体谅,一种了解及等待,是没有人给过她的平静治疗。
许久许久后,他才问:“你要去哪里呢?”
她用着和月一样美的眼睛看着他说:“我好想洗个澡,把一切肮脏都洗掉。”
“没问题!”张寅青爽快地说:“一切交给我来办!”
张寅青的方式其实很简单,就是找户人家,敲敲门,给一点钱,说两人是兄妹,因而得到暂住一宿的机会。
这家人的晚辈都到外地去了,只留下两个老人,十分热心地招待他们。
攸君终于有热水洗澡了,她泡在桶子中拼命地刷,在升腾的氤氲中,除掉所有的疲累和不堪之后,她什么都无法想,只能闭着眼睛陷入半昏睡的状态中。
直到张寅青在门外叫着,“攸君,该起来了吧?”
他竟敢叫她的闺名?哦!他是“哥哥”,自然不能再称她吴姑娘。
攸君换上农家的粗布衣裳,虽刺皮肤,但至少干干净净的。她将袖子卷了卷,让长度更合身。
老太太煮了一锅稀饭,加上熏肉及自种的蔬菜,令人胃口大开。张寅青早坐在那儿了,也是一身换过的衣服,人舒爽许多,透出一些以前她从没注意到的斯文气。
“瞧这一对兄妹,眉清目秀,俊俊朗朗的,不就像对金童和玉女吗?”老太太难得家里来客,开心地说。
如此家常的气氛,再加上夸张的赞美,令张寅青很不自在。他故意粗里粗气地吃完饭,便走到外面的院子里,一面打蚊子,一面让头脑清醒。
好啦!他再度救了攸君,也使她明白单独一人时的险境,但下一步要如何?陪她到底吗……
废话!他不是在与众兄弟分道扬镳时就决定好了吗?
张寅青坐在台阶上,觉得自从认识攸君后,生活变得好复杂,连自己的心意也无法控制了。
攸君慢条斯理地吃完饭后,也把近几日发生的事前后仔细想了一遍。
那一夜在小庙,张寅青虽一脸匪贼似的不怀好意,但后来却在森林中替他们解围;石陂河泛滥也不是他的错,好歹他又救了她一命;而他们那票人,冒着生命危险进土匪窝救张潜,看来都是侠义之士,尤其是张潜的谈吐有度,绝非不法之徒。
所以,张寅青从不是她以为的坏人,那么,他现在紧跟着她,又有什么目的呢?不容否认的,有他在身旁,攸君就像吃了定心丸似的,由疑惧到信任,这中间的转变也未免太大了。
她走到屋外,悄悄地坐在离他不远处说:“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只怕活不了了。”
“活不了”几个字让张寅青觉得十分难受,他说:“你早听我的话别走,就不会碰到这些事了。”
“我不走不行,我要去的地方是苏州。”攸君摇摇头说。
“苏州?”他顿时眼睛一亮,“太巧了!我家就在苏州附近一个叫拓安的小镇,我们两个算同路。”
他似乎太兴奋了些?她小心地问:“我记得你不是要护送张先生去浙江吗?”
“有林杰他们就够了,我突然急着要回家。”他说。
“很意外你有家,我还以为你是走惯江湖,处处飘泊的人。”她说。
“我是很想,可我不但有家,还有业,所以,不得不常回去报到。”张寅青比着手势说:“你或者不信,但我手下可是领了几个船队,管了好几万人呢!也算有钱有势的富商。”
“我相信。”攸君微笑着说。
“你呢?你父亲是做什么生意的?”他极好奇地问。
攸君愣了一下,才避重就轻的说:“他很早就过世了。”
“怎么和我一样呢?我也很小就失去了父亲。”他的声音中有掩不住的落寞。
“你其他家族的人呢?”她问。
“我母亲也不在了,只剩下一个姐姐,虽嫁了人,还不时爱叨念我。”
“我就只有一个姨婆相依为命。”攸君淡淡地说。
“那两个叫阿川和大龙的人呢?”他问。
“他们是旅途中保护我们的人。”她简单的解释。
他笑了笑说:“你们的确需要保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牛郎织女星。空气静静地流荡,竟带着一种香味。
攸君突然觉得这异乡的夜好美,几乎像回到十二岁以前,在公主府无忧无虑的日子。她看向张寅青,那男性化的侧脸带着刚硬的线条,他的玩世不恭和潇洒狂放,常教人忘记他的成熟,他的年纪应该大她许多吧?或许都娶妻生子了呢?
攸君发现,她非常不喜欢他属于别的女人的念头,不禁试探性地问:“你的妻子呢?她会不会抱怨你长年在外呢?”
“妻子?”他像是被什么呛了一下,“我像个成过亲的人吗?”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
她可爱的脸庞如此严肃,令张寅青忍不住又要逗她说:“嘿!我有个主意!既然我们都父母双亡,又同来自富商之家,标准的门当户对,举世无双的匹配,你何不嫁给我呢?”
闻言,攸君脸色发白,心跳得极快,惊愕中只能说,“你……你是在开玩笑吗?”
张寅青站了起来,一副很正经的样子,接着手一摊,语气一转说:“当然是开玩笑的啦!”
攸君暗暗地呼了一口气。开玩笑!在她的环境里,敢对她开玩笑的人少之又少,只除了世霖哥哥,而那都是欢笑的时刻……
倏地,窗内的烛火暗去,表示夜已深,那对老夫妇已经就寝。
张寅青说:“早点歇息吧!我明天就陪你去找你的姨婆。”
“你为何对我这么好呢?”攸君问出心里的疑惑。
“对你好?不!我张寅青从来没对人好过,我只是正好也顺路要到苏州去而已。”他扬扬眉又加了一句,“不要对我掉以轻心喔!永远要记得第一夜我们相遇时,我那居心不良的样子。”
攸君笑了,温柔地说:“无论如何,我仍要谢谢你。”
他凝望着她走进屋的背影,要逗她展颜一笑真的很不容易呵!但说也奇怪,在她面前,他就是摆不出真正的架子,不是虚张声势地和她胡吼一番,就是装小丑地嬉笑怒骂,没一刻显出自己的真心。
其实,攸君若了解他,便知道他从没有在乎过任何一个女人,偏偏他摸不透她,或许是因为如在雾中,所以不敢太认真。他有种感觉,自己若对她认真了,某处就会有把利剑飞来,深深地、直直地插进他的心口。
不管是绫罗绸缎、蓬头垢面,或者是青衫布衣,她都是不折不扣的致命武器呃……
言妍--夜雨霖铃--第五章注定
第五章注定
北半晌为横云髻影,
莺羽衣轻,
腰减青丝胜,
一曲游内战闻玉罄,
月华深院人初定。
——吴文英·蝶恋花
在一起旅行了数天后,张寅青和攸君之间相处得愈来愈融洽,仿佛多年的好友般。
而人聚必有缘,那微妙的情愫也在暗中滋长,张寅青是不用说啦!他一个二十六岁的大男人,若不是被一个女人吸引,绝不会穷追不舍,又殷勤相待。
攸君自小深居大院,被两个特殊又隔绝的家族环绕,更经历过人世间的悲剧,根本不识人间平凡的情爱。只觉得张寅青一下子令她哭,一下子令她怒,种种的情绪得到前所未有的解放。走出灾区,进入江苏境内,竟是一片升平繁荣。张寅青买了更好的衣裳,又牵来两匹马,让他们不再靠双脚跋涉。他在扶她上马的那一刻,攸君突然想到,张寅青算不算姨婆说的“可以嫁”的老实人呢?从此隐入他的世界,忘却过去,做个平凡的吴攸君,不也是个好结果吗?
想着想着,她蓦地脸红,羞涩的低下头,只怕被他发现。
然后,事情到了“格格堂”,达及最高峰,也跌入最谷底。
格格堂,攸君自幼就听过它的大名,那是太皇太后收芮羽为义女时,特别送给她的一份大礼。
“那本来是我顾家的祖产,只有小小几进的四合院而已,现在却成了名园。”芮羽曾说。
当攸君看到“格格堂”的钦赐扁额时,就仿佛看到了她的另一段人生,不禁泪眼盈眶,但是,转念一想,张寅青怎能随意进出这里呢?
“这是我给你的惊喜。”他笑着说:“我终于找到一个地方可以让你舒舒服服的住一晚了。”
格格堂内并不富丽堂皇,但竹帘石壁,楹窗雅舍,还有精巧的假山假石,非常有特色。
来招呼他们的是一对叫直叔、直嫂的老夫妇,而两人还真的认识张寅青,甚至亲热地叫道:“张少爷,又路过,来陪咱俩聊天啦?”
“没错,师父吩咐过,若到江宁来,一定得绕到白湖镇看看,否则的话,回去要依帮规处置。”
“你还是这么孩子气!”直嫂也笑了。
瞧那亲热劲,表示张寅青还是常客呢!觑着空,攸君忍不住问:“名为格格堂,就是大清格格住的,你又和哪个格格有关呢?”